命运有时会展现出它温柔的巧合。陆清辞和沈未晞，竟被安排在了同一天出院。
办完手续，接过父母递来的、久违的日常衣物，换上属于自己的衬衫和长裙，站在医院门口，两人相视一笑，都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车流声、人声混杂着涌入耳朵，过于鲜活，反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两家父母见此情形，也默契地给了她们一些独处的时间。在沈未晞的提议下，她们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开始了为期几天的、属于她们自己的“人间漫游”。
她们去了城市边缘的美术馆，在巨大的、色彩奔放的抽象画前沉默驻足；去了熙熙攘攘的小吃街，分食一份滚烫的章鱼烧，被烫得直呵气，却又忍不住笑出声；去了安静的旧书店，在泛黄的书页间寻找那些被时光遗忘的诗句。
最后一站，是一家藏在老巷深处的民谣酒馆。
酒馆不大，灯光昏黄，木质的桌椅带着岁月的包浆。台上，一个抱着吉他的歌手浅吟低唱，嗓音沙哑，唱着远方的故事和无处安放的青春。她们选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梅子酒。
酒液温润，带着果子的微酸和回甘。几杯下肚，身体暖了起来，脸颊也染上了淡淡的红晕。这是她们第一次微醺，世界在眼中变得柔和，平日里紧锁的心扉，也似乎松动了许多。
“未晞，”陆清辞握着温热的酒杯，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轻声问，“你说，善良……到底是不是一种错？”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桓太久了。因为敏感，所以能轻易感知到他人的痛苦；因为善良，所以总是不自觉地想要承担，最终却被那些沉重的情绪压垮自己。这究竟是美德，还是弱点？
沈未晞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但思绪却异常清晰。
“善良本身没有错。”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入陆清辞的心湖，“错的是这个世界，有时候它配不上太多的善良。我们的问题，或许在于……我们把善良当成了毫无条件的给予，却忘了给自己披上铠甲。”
她顿了顿，看向陆清辞：“就像水，它至柔，可以滋养万物；但若没有容器，它就会四处流淌，最终干涸在土地上。我们的善良，就是那水。我们需要为自己打造一个坚固的容器，来决定将这善良，给予谁，给予多少。否则，它就会反过来吞噬我们自己。”
“所以，不是要变得不善良，”沈未晞总结道，眼神坚定，“而是要变得……有选择的、有力量的善良。”
有选择的、有力量的善良。陆清辞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这仿佛为她一直以来的困惑，指明了一条模糊的出路。她不需要为自己的敏感和共情能力感到羞耻，她需要学习的，是如何守护好这份能力，不让它成为刺向自己的刀。
那一晚，她们聊了很多，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内心那些隐秘的角落。梅子酒的微醺让话语变得更加坦诚，也让灵魂靠得更近。
酒馆打烊后，她们没有回家，而是心血来潮，走进了一家通宵营业的搓澡馆。在氤氲的热气里，洗去一身疲惫，也仿佛洗去了医院里残留的那股消毒水味和挥之不去的病气。
最后，她们穿着澡馆提供的宽松睡衣，并排躺在公共休息区大厅的榻榻米上。周围有轻微的鼾声，远处隐约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空气里是潮湿而洁净的味道。环境算不上绝对安静，更谈不上私密。
但陆清辞躺在那儿，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她侧过头，能看到身边沈未晞安静的睡颜。在这个庞大、陌生又充满烟火气的人间一隅，她不是独自一人。这种“在一起”的感觉，抵消了环境的所有不适。
她闭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去。没有噩梦，没有惊醒，睡得格外踏实，格外舒服。这是出院后，第一次在没有药物辅助下，获得的深度睡眠。
——
然而，人间片刻的温暖，终究无法彻底抵消现实的冰冷重力。
短暂的“漫游”结束后，沈未晞回到了她所在的学校，准备她的艺考冲刺。而陆清辞，则不得不回归属于自己的“世俗”。
家，还是那个家。紧锁的房门，不透光的窗帘，黑暗的房间。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一切又都不同了。在医院里建立起来的那点秩序感和安全感，在回归熟悉环境的那一刻，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瓦解。
强烈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在医院，她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在这里，她需要面对父母小心翼翼却又难掩期待的眼神，需要思考荒废已久的学业该如何继续，需要重新构建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疲惫和恐慌。
之前，“去死”只是一个萦绕在脑海深处的、若有若无的念头，一个在极度痛苦时才会浮现的模糊选项。但现在，这个选项变得无比清晰、具体，甚至带着一种诱人的可行性。
她觉得，真的可以实践了。
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再次牢牢地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重的钝痛。呼吸变得困难，眼前的世界开始褪色，变得灰暗。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再次锁上了房门，拉紧了窗帘，将自己重新投入那片绝对的黑暗之中。
但这还不够。
黑暗的房间依然太大，太空旷，无法容纳她无处安放的灵魂和那颗即将被压碎的心。
她需要更小、更绝对安全的空间。
于是，她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熟练地、几乎是本能地，蜷身钻进了那个靠墙的衣柜。
“咔哒。”
柜门关上的轻响，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声音。
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包裹了她。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在这里，世界被压缩成了这个木质结构的大小，不再有无法应对的复杂，不再有令人室息的期待。这里是她的子宫，她的堡垒，也是她的囚笼。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她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瞬。直到一阵微弱却持续的震动，从她随手扔在衣柜角落的外套口袋里传来。
是手机的提示音。已经很久，没有谁会主动联系她了。
她挣扎了许久，才缓慢地、几乎是麻木地，伸手摸出手机。屏幕的亮光在绝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解锁，是社交平台的一条特别关注推送。
——叶知秋。
她点开了那条视频。
背景似乎是在某个学校的教学楼天台。夜色朦胧，能看见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叶知秋没有穿着华丽的演出服，而是穿着一套干净整洁的、常见的蓝白色高中制服，长发随风轻轻飘动。
忽然，“咻——嘭！”的一声，一束烟花在她身后的夜空中骤然绽放，绚烂的金色光芒瞬间照亮了她的侧脸。
她被那声响惊动，回过头来，望向镜头的方向。
就在那一刻，更多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冲上夜空，噼啪作响，交织成一片流光溢彩的盛大帷幕。五彩斑斓的光影在她清澈的瞳孔中跳跃、闪烁。
而她，就站在那片为她而燃的璀璨之下，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无比纯粹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少女的鲜活，带着对美好的惊叹，还有一种……仿佛穿透屏幕、直击人心的温暖力量。
那一刻，陆清辞死寂的、冰冷的心脏，像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狠狠击中。
那股暖意是如此微弱，却又是如此真实而顽强，如同在极寒的冻土之下，挣扎着破土而出的一株嫩芽，瞬间燃起了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她贪婪地看着那个笑容，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机屏幕因电量过低而自动暗下去，她才猛地惊醒，慌忙再次点亮。
之后的日子里，这条视频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每当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再次袭来，每当“与世长辞”的念头如同恶魔般在耳边低语，她就会颤抖着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视频。
看着她在烟花下回头笑的瞬间，看着那纯粹而富有生命力的光芒。
每一次观看，都能从那光芒中，分得一丝微弱的暖意，汲取到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再撑一下的力气。
这不再是医院里那种被赋予的平静，而是一种从内心最深处生长出来的、近乎偏执的坚持。
一个清晰而坚定的执念，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最终扎根，取代了那些虚无的痛苦和自我毁灭的冲动：
我一定要，亲眼见到她。
我一定要，亲眼见到这束，一次又一次治愈我的光。
这个执念，像黑暗中唯一的路标，像暴风雨中最后的灯塔。它不足以让她立刻变得强大、快乐，却足以在她每一次即将沉没时，给她一个浮上水面的理由。
她开始更加疯狂地关注叶知秋的一切动态，从她早期的龙套角色，到最新的活动行程。叶知秋的存在，不再仅仅是一个遥远的偶像，而是变成了陆清辞活下去的坐标，是她对抗整个灰暗世界的、唯一的光源与武器。
她知道这很偏执，甚至病态。
但此刻，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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