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姑苏城最后一缕夜色，也未能驱散城西宅院中凝滞的寒意。
谢无妄站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下，玄衣依旧，仿佛昨夜未曾移动分毫。黑影无声滑落在他身后，带来一夜探查的结果。
“主上，‘马东’所用马匹，是北地特有的雪蹄驹，脚程极快，但出了醉仙楼后巷便失去踪迹，应是有人接应，刻意抹去了痕迹。皮货商的身份是伪造，城内外大小皮货行，皆无此人进货记录。至于玄诚道人……”黑影顿了顿，“落霞山范围太大，搜寻需要时间。不过，我们在山脚一处猎户废弃的窝棚旁，发现了这个。”
黑影呈上一块被踩入泥泞的、约莫指甲盖大小的布料碎片，颜色是出家人常穿的灰蓝色，边缘参差，像是被大力撕扯所致。布料上，沾染着一点已然发黑、却依旧能辨认出异样腥气的黏稠污渍。
谢无妄接过碎片，指尖捻动，目光落在污渍上，眼神骤冷。“血。混杂了……蚀心草的味道。”
蚀心草，并非剧毒，但能令人内力迟滞，心神涣散，是某些下三滥门派喜欢用的手段。
“猎户窝棚内有短暂停留的痕迹，不止一人。打斗痕迹不明显，但有一处地面有拖拽的印记，通向山林深处。”黑影补充道。
线索零碎，却都指向不祥。玄诚道人恐怕不是主动“访友”，而是遭了暗算。对方行事周密，手段阴狠，且对落霞山地形颇为熟悉。
“加派人手，封住落霞山几个主要出入口，暗哨向内推进，一寸寸搜。”谢无妄声音冷硬，“重点排查山中废弃的庙宇、洞穴，以及……近半年内有无陌生面孔频繁出入的区域。”
“是！”
黑影领命欲走，谢无妄却又开口：“昨夜，她可安分？”他问的，自然是东厢那位。
黑影略一迟疑：“沈姑娘……昨夜房内气息平稳，并无异动。只是……”他似乎在斟酌用词，“约莫子时前后，属下似乎察觉到一丝极淡的、不属于宅院护卫的气息在墙外掠过，转瞬即逝，未能追踪。不确定是否与沈姑娘有关。”
谢无妄眼底掠过一丝暗芒。果然，她就不是个安分的。那转瞬即逝的气息，是她本人，还是她引来的？他挥了挥手，黑影再次隐没。
就在这时，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琉璃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石榴红裙，鬓发有些松散，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像只餍足的猫儿。她伸了个懒腰，玲珑曲线在晨光下一览无余，随即目光便落在了院中的谢无妄身上。
“早啊，木头桩子！”她笑嘻嘻地打招呼，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脚步轻快地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看向他手中那块布料碎片，“咦？这是什么？新的线索？”
她的靠近带着一股清新的、如同晨露般的气息，与这院中尚未散尽的肃杀格格不入。
谢无妄将布料碎片收起，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淡淡道：“今日不出门。”
“为什么？”沈琉璃挑眉，“怕我再给你惹麻烦？还是……你查到什么了，觉得外面危险？”
谢无妄转身，面向她，目光平静无波：“你既已卷入，有些事，知道无益。”
“哎哟，现在知道关心我了？”沈琉璃双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凑近他，琥珀色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可惜啊，本姑娘天生好奇心重，你越是不说，我越是想知道。”
她围着谢无妄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忽然停在他面前，语气变得稍微正经了些：“喂，谢无妄，我知道你厉害，但对方躲在暗处，手段诡异，人多未必有用，但多一个脑子，总不是坏事吧？再说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压低声音：“‘青蚨’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谢无妄周身的气息，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虽然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沈琉璃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冰寒与……某种深沉的的东西。
他果然知道！
“你知道，对不对？”沈琉璃紧盯着他的眼睛，“告诉我，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们为什么要对栖霞观下手？玄诚道人是不是已经落他们手里了？”
面对她连珠炮似的追问，谢无妄沉默了片刻。晨风吹过，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也拂动她颊边的发丝，交织在一起。
“一个组织。”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很古老，很危险。他们的目的不明，但行事不择手段。栖霞观……可能触及了他们想要的某样东西，或者，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秘密。”
他没有提及青蚨血咒，也没有说更多。但这有限的信息，已经印证了沈琉璃从老鬼那里听来的大部分内容。
“所以，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沈琉璃歪着头看他，“对付这种藏头露尾的家伙，我最拿手了！不如……合作？”
谢无妄看着她跃跃欲试的脸，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只是转身，向书房走去。“落霞山已有线索，我需亲自去一趟。”
这便是要行动了。
沈琉璃立刻跟上：“我也去！”
“不必。”谢无妄拒绝得干脆。
“凭什么不必？”沈琉璃不依不饶，“多个人多份力！而且我对山林寻踪最在行了，保证不拖你后腿！再说了，万一你遇到那个什么‘青蚨血咒’，我还能帮你想想办法呢！”她故意将“青蚨血咒”四个字咬得重了些，观察着他的反应。
谢无妄脚步不停，仿佛没听见。
沈琉璃眼珠一转，换了个策略，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委屈：“你看，我在这姑苏城人生地不熟的，你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宅子里？万一那些坏人摸过来，我岂不是危险了？你忍心吗？”
她这话半真半假，配上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倒是颇有几分说服力。
谢无妄脚步终于顿了顿，侧头看了她一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正水汪汪地望着他，里面满是“我很弱我很需要保护”的假象。
他明知道这女子诡计多端，身手不凡，根本不需要他保护。但……
“跟紧。”他最终吐出两个字，算是默许。或许，带上她这个变数，未必全是坏事。她的机变和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在某些时候，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沈琉璃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乌云：“这就对了嘛！放心，我保证乖乖的！”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准备。谢无妄依旧是那身玄衣，只是腰间多了那柄窄薄长剑。沈琉璃也换了一身更利落的暗红色劲装，长发束起，显得英气勃勃。
片刻后，两匹快马从宅院侧门驰出，直奔西郊落霞山而去。马蹄踏碎清晨的宁静，也踏入了越发扑朔迷离的漩涡中心。
山林寂静，雾气未散。寻找玄诚道人，或许只是揭开“青蚨”面纱的第一步。而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更深的阴谋，与更险恶的杀机。
落霞山山势连绵，层林尽染秋色，本该是赏景佳处，此刻却因弥漫的雾气与未知的危险，显得格外沉寂肃杀。
谢无妄与沈琉璃弃马步行，沿着崎岖山路向上。谢无妄步伐沉稳，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沈琉璃跟在他身侧，看似随意，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双灵动的眸子在雾气中闪着敏锐的光。
“拖拽的痕迹到这里就消失了。”谢无妄在一处略显凌乱的灌木丛前停下，地上只有几片被踩踏过的落叶和模糊的脚印，混杂难辨。
沈琉璃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有股淡淡的腥气，和那块布料上的味道很像，但更杂乱。”她拨开灌木，仔细查看地面和周围的树干，“看这里，树皮有新鲜的刮痕，不高，像是有人被拖着走时，脚或者什么东西蹭到的。”
她站起身，指向左前方一条更为隐蔽、被藤蔓半遮掩的小径：“痕迹往那边去了。对方很小心，刻意掩盖过，但这手法……糙了点。”
谢无妄看了她一眼，对她这般细致的观察力并未表露惊讶，只微微颔首，率先向那条小径走去。小径蜿蜒向上，越来越陡峭，雾气也愈发浓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借过人耳力与直觉前行。
约莫一炷香后，前方隐约传来水流声。穿过一片密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位于山腰的小小山谷，一道细瀑如白练般从崖壁垂下，汇入下方一潭碧水。水潭旁，赫然矗立着一座半塌的山神庙，庙墙斑驳，瓦砾遍地，显然废弃已久。
然而，庙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摇曳的光。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谢无妄打了个手势，示意沈琉璃留在原地策应，自己则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庙门，侧耳倾听。
庙内寂静无声，只有那微弱的火光噼啪轻响。
他轻轻推开庙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刺耳。
庙内空间不大，蛛网密布，神像倒塌在地，碎成几块。中央生着一小堆篝火，火堆旁，靠坐着一个身影！
正是玄诚道人！
他道袍破碎，沾满泥污与已然发黑的血迹，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左臂软软垂落，形状诡异，显然已经折断，胸前衣襟更是被大片深色的血渍浸透。
谢无妄快步上前，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门，眉头紧锁。“伤得很重，失血过多，内力涣散，还有蚀心草的余毒未清。”
沈琉璃此时也跟了进来，看到玄诚道人的惨状，眉头也皱了起来。“那些混蛋，下手真黑！”她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这是我师门的‘九转还魂丹’，吊命用的，先给他服下。”
谢无妄没有犹豫，接过药丸，撬开玄诚道人的牙关，喂了进去，并以掌抵其背心，渡入一股精纯内力，助他化开药力。
过得片刻，玄诚道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眼皮颤动，缓缓睁了开来。他眼神起初涣散无焦，待看清眼前的谢无妄和沈琉璃，尤其是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温和内力，眼中猛地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和一丝惊惶。
“是……是你们……”他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多谢……二位……救命……”
“道长，发生了何事？是何人伤你？”谢无妄收回手掌，沉声问道。
玄诚道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些许血沫，沈琉璃连忙又递过水囊。他喝了两口水，喘息稍定，脸上露出悲愤与恐惧交织的神色。
“是……是一群蒙面人……他们，他们逼问贫道……观中祖传的那卷《云笈七签》注解的下落……”
《云笈七签》是道藏经典，其注解虽珍贵，却也并非什么绝世秘籍，何至于引来如此杀身之祸？沈琉璃与谢无妄对视一眼，皆感疑惑。
“那注解……有何特别？”沈琉璃追问。
玄诚道人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所犹豫，但看着眼前救了自己性命的两人，尤其是谢无妄那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那并非普通的注解……其中……其中暗藏了前朝皇室一处秘藏的线索……据说，那秘藏中，不仅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更有……更有能动摇国本的……东西。”
前朝秘藏！动摇国本！
沈琉璃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青蚨”组织的目的，恐怕就在于此！他们很可能是前朝余孽，寻找这秘藏，意图复辟！
谢无妄眼神依旧平静，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只是问道：“注解现在何处？”
“贫道……贫道自知怀璧其罪，早已将那注解……藏于观中三清神像底座下的暗格之内……”玄诚道人气息越来越弱，“他们严刑逼供，贫道……贫道不得已，才假意答应带他们去取……途中寻机跳崖……侥幸未死，挣扎到此……”
他猛地抓住谢无妄的衣袖，眼中满是恳求与绝望：“谢……谢大侠……他们……他们手段通天……绝不会罢休……观中弟子……还有那注解……求……求你……”
话音未落，他猛地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道长！”沈琉璃惊呼。
谢无妄再次渡入内力，却如泥牛入海，玄诚道人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蚀心草的毒性，加上如此沉重的伤势，已是回天乏术。
玄诚道人死死攥着谢无妄的衣袖，用尽最后力气，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小心……他们……有……内应……青……青蚨……”
手臂颓然垂落，气息断绝。那双曾充满悲愤与恳求的眼睛，最终凝固成了无边的恐惧与不甘。
庙内一片死寂，只有篝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沈琉璃看着死去的玄诚道人，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
谢无妄缓缓站起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让这破庙的温度又降低了几分。他目光落在玄诚道人最后指出的方向——栖霞观。
内应……青蚨……
线索似乎清晰，又似乎更加迷雾重重。注解藏在观内，而观中可能有“青蚨”的内应。对方下一步，必定是前往栖霞观，夺取注解！
“必须赶在他们之前。”谢无妄冷然道。
“嗯！”沈琉璃重重点头，眼中燃起斗志，“不能让这帮混蛋得逞！”
就在这时，破庙之外，异变陡生！
“嗤！嗤！嗤！”
数道极其细微的破空之声，从不同方向疾射而来！目标并非谢无妄和沈琉璃，而是直取地上玄诚道人的尸身！那暗器乌黑无光，形如牛毛，速度快得惊人，显然喂有剧毒，是要毁尸灭迹！
对方竟然一直潜伏在侧！直到玄诚道人说出关键线索，才骤然发难！
“小心！”沈琉璃反应极快，袖袍一拂，一股柔劲推出，将玄诚道人的尸身向旁边挪开半尺。
几乎同时，谢无妄动了。
他甚至没有回头，反手一挥，宽大的袖袍如同铁板般卷出，带起一股凌厉的罡风！
“叮叮叮叮！”
一阵密集如雨打芭蕉的脆响，那些乌黑牛毛细针尽数被他袖袍震飞，钉入四周的墙壁和梁柱，针尾兀自颤动不已，发出嗡嗡轻鸣。
“藏头露尾，滚出来！”
谢无妄一声冷喝，声浪如同实质般向庙外扩散，震得庙顶灰尘簌簌落下。
庙外雾气翻涌，死寂无声。那偷袭之人，一击不中，竟再次隐匿，耐心得可怕。
沈琉璃眼神锐利，低声道：“不止一个。东南、西北两个方向，至少两人，身手不弱，隐匿功夫极佳。”
谢无妄目光扫过庙外浓雾，感知着那若有若无的杀气。他没有贸然冲出，对方在暗，他们在明，这破庙虽破，却也是个暂时的屏障。
“他们的目标是灭口，不会轻易离开。”谢无妄声音低沉，“注解在观内，他们必定分兵前往。此地留下的，是阻拦我们的棋子。”
“那就先把这些碍事的棋子，吃掉！”沈琉璃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指尖已悄然扣住了三枚“琉璃刺”。
浓雾弥漫，杀机四伏。这废弃的山神庙，瞬间变成了狩猎场。
只是，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尚未可知。
谢无妄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窄薄的剑身在昏暗的庙内，漾开一泓秋水般的寒光，映亮了他冰冷的眼眸。
沈琉璃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蓄势待发。
庙外，雾气似乎更浓了。
卑微的作者求大佬指点[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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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蚨现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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