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团群的消息弹出来时,周罗带正盯着衣柜里那件墨绿缎面衬衫。熨烫好的折痕像刀锋,映着窗外灰白的天光。
指尖拂过冰凉的缎面,脑子里却是另一件洗得发白、洇着汗渍的深蓝练功服领口。
社长:[定位] 老钢厂创意园,周六烧烤露营!全员到齐!@全体成员
手机嗡嗡震动,屏幕上是李素雨昨晚最后一条消息:
李素雨:好。等你来。
“过几天。”周罗带在输入框敲下,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冰凉的屏幕光映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她删掉,重打:“社团团建,下周看戏。” 发送。
那边几乎是秒回:
李素雨:[OK]
一个冷冰冰的符号。周罗带把手机扣在衬衫上,冰凉的金属壳贴着温热的布料。
她想起昨夜路灯下交缠的小指,李素雨掌心粗粝的茧刮过她指根的戒痕。
那点微弱的暖意,此刻被这个[OK]冻得僵硬。
是睡过才这样吗?
念头像条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她厌恶这种自我怀疑,却又无法驱散。身体记得那些滚烫的触感,舌尖记得那种奇异的甜腥,心却悬在半空,找不到落点。
李素雨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戏台上那面蒙尘的铜镜,照不出她心底的兵荒马乱。
废弃钢厂的气味像生锈的铁水。巨大的桁架切割着铅灰色的天空,裸露的红砖墙爬满暗绿的苔藓。
社团成员的笑闹声撞在空旷的厂房里,激起空洞的回响。烧烤架的炭火噼啪作响,孜然和焦糊的肉味混在铁锈气息里,呛得人鼻腔发涩。
周罗带坐在半截废弃的水泥管上,工装裤蹭着粗糙的表面。她没穿那件墨绿衬衫,套了件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拉起来遮住大半张脸。耳后那缕翠绿被压在布料下,像一簇被掐灭的火苗。
“罗带!尝尝我的秘制鸡翅!”社长举着串黑乎乎的烤串挤过来,油滴落在她脚边的荒草上。
“饱了。”周罗带晃了晃手里的矿泉水瓶,冰块撞得哐当响。
“别扫兴啊!难得聚一次!”另一个女生凑过来,带着一身廉价香水和炭火味,“听说你最近神出鬼没?谈恋爱了?”
在他们系里,周罗带是出了名的难见到人,以及她冷脸的样子,如果不出席酒吧等,很少见到人,除了去年刚开学那会儿,她在学院的表白墙上传来传去。
背影照,正脸照,以及是哪家的千金都被扒了出来。
周罗带拧开瓶盖,冰水灌进喉咙,激得胃部一阵抽搐。“忙。”
她吐出单字,视线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远处高耸的、锈迹斑斑的冷却塔上。塔身斑驳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更陈旧的暗红,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
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震了一下。她没动。过了一会儿,又震了一下。她摸出来,屏幕亮起。
李素雨:[图片]
李素雨:新绣的靠旗。
照片拍得随意。昏黄的灯光下,一副深蓝色缎面的靠旗摊在斑驳的木桌上。金线绣的麒麟怒张着爪牙,针脚细密得惊人。
麒麟的眼睛用了极小的翠绿亮片,在光线下像两点幽冷的磷火。旁边放着一根缠着防滑胶带的花枪,枪尖闪着寒芒。
周罗带盯着那两点绿。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屏上摩挲,仿佛能触到那细密的针脚。
李素雨的手,捏着细针,在深蓝的缎子上穿行……这画面突兀地撞进脑海,盖过了眼前的喧嚣和呛人的烟火气。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社长探头过来。
周罗带迅速按灭屏幕:“设计稿。”
“啧,大忙人。”社长悻悻走开。
夜风卷着铁锈味和炭灰吹过来,周罗带把脸埋进卫衣领口。
布料摩擦着鼻尖,没有熟悉的皂角味,只有工业洗涤剂的廉价香气。心底那点被照片勾起的涟漪,迅速被一种更深的烦躁和空洞取代。
她点开输入框,手指悬停。
想发什么?问那绿片是什么材质?还是说绣得不错?
最后只敲了三个字:“知道了。”
发送。
像往深潭里扔了颗石子,明知不会有回响。
篝火被人重新点燃,火星噼啪飞溅。有人抱着吉他开始唱跑调的情歌,一群人跟着鬼哭狼嚎。
周罗带缩在水泥管的阴影里,看着跳跃的火光映在那些年轻兴奋的脸上。那些笑声,那些打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她掏出手机,屏幕幽幽的光照亮她下半张脸。
指尖划过相册,停在几天前拍的一张照片——戏院后院,那件深蓝色的练功服平平整整晾在竹竿上,旁边是几丛开败了的紫色雏菊。阳光很好。
手指悬在删除键上,久久没有落下。
远处冷却塔的轮廓在夜色里渐渐模糊,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风吹过废弃管道的空洞,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周罗带把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卫衣布料里,试图隔绝那无处不在的铁锈味。
篝火的暖意烤着她的后背,心口却像压着一块冷却塔剥落的、冰冷的铁皮。
麒麟眼睛那两点幽绿的磷火,在她紧闭的眼睑深处,固执地亮着。
“罗带,”身后传来声音,周罗带侧头看去,“不一块过去吗?”声音温柔柔的。
她站在周罗带的身旁,半弯着腿,手撑着腿,长发落在了前面的胸前,白净的脸庞,露出关心的神色。
“梁学姐。”周罗带对她并不排斥,反而带有尊敬的意味,“我在这儿坐着就好。”
她担忧的神色,“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周罗带一再而再再而三的保证。
不远处有人在那喊着,“梁池昌——!干嘛呢你—”
梁池昌站起身,朝那挥手,又低下头,“那有人叫我了,你要是不舒服,告诉我一声。”
说完,跑向那边,应该是发生什么,需要处理,毕竟她是副社长。
终于有片刻的宁静了,说到底非要来吗?
也没人逼我来。
周罗带看着息屏的手机,映照自己那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叹息一声。
“喂,周罗带!躲这儿修仙呢?” 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突然在近处响起,带着浓重的啤酒气。
周罗带没抬头,听声音就知道是社团里那个搞雕塑的,叫王锐,以自来熟和说话不过脑著称。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下来,挡住了远处篝火的光。
“王学长。”周罗带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来来来,”王锐不由分说地把一个插着吸管的易拉罐塞到她手里,冰凉的罐身激得她一缩,“尝尝!社长特调‘钢铁洪流’!绝对提神醒脑!”
他自己手里也拿着一个,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哈!爽!这破地方,味儿是难闻了点,但够劲儿!艺术!懂不懂?废墟美学!跟你的设计一个路数!”
他喷着酒气,试图在她旁边的水泥管上坐下。
周罗带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他晃动的身体。手里的易拉罐沉甸甸的,里面棕褐色的液体散发着甜腻又刺鼻的酒精味。“谢谢,我不渴。”她没碰吸管,把罐子放在脚边。
“啧,不给面子啊?”王锐似乎没察觉她的疏离,大咧咧地用手背抹了下嘴,“梁学姐刚还担心你呢,让我过来看看。我说嘛,周学妹这么酷,能有什么事?就是嫌那帮人太吵!”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同道中人”的意味,“我也烦他们,吵死了。还是这儿清静,有感觉!你看那冷却塔,”他伸手指着远处夜色中模糊的巨影,“像不像个沉默的巨人?伤痕累累,但还在站着!多有力量感!”
周罗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冷却塔巨大的轮廓在灰暗的天幕下沉默矗立,斑驳的锈迹如同凝固的泪痕。
确实有种悲壮的、被时间侵蚀的力量感。
但她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另一幅画面——戏台侧幕,李素雨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练功服,脊背挺直如松,枪尖斜指地面,沉默等待上场的样子。
同样是沉默,同样是力量,却截然不同。
“嗯。”她敷衍地应了一声。
王锐似乎得到了鼓励,话匣子彻底打开:“我就说嘛!你的设计就很有这种味儿!上次那个‘陨石撞击波’的稿子,我看了!解构!撕裂!重组!太对味儿了!跟这破钢厂绝配!梁学姐还说你那个肩部拼接的想法绝了,灵感是不是就从这儿来的?”
他兴奋地比划着,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周罗带脸上。
周罗带微微偏头躲开,胃里一阵翻搅。那件墨绿衬衫的设计稿……肩部不对称的解构拼接……灵感?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李素雨昨晚发来的那张照片。
“灵感……看心情吧。”她含糊地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泥管粗糙的边缘。
“嘿!这就对了!艺术家!”王锐用力拍了下大腿,“灵感这玩意儿,就得随性!就像喝酒!”他又灌了一大口,易拉罐捏得咔咔响,“高兴了喝,不高兴了更要喝!喝完啥灵感都有了!来来,别客气!”
他又把脚边的易拉罐往周罗带面前推了推。
周罗带看着那罐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光泽的液体,甜腻的酒精味混合着王锐身上的汗味和铁锈味,让她几欲作呕。她猛地站起身:“我去那边看看。” 声音有些生硬。
“哎?别走啊!”王锐伸手想拉她,被她侧身避开。
“真有事。”周罗带丢下一句,不再看他,快步朝着远离篝火和人群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王锐不满的嘟囔:“搞艺术的都这么难搞……”
冷风灌进卫衣领口,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走到一堵巨大的、布满涂鸦的红砖墙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面,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远处篝火的喧嚣被墙体阻隔,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风穿过钢铁缝隙的呜咽声更加清晰。
她掏出手机,屏幕冷光照亮她紧抿的唇。指尖划过屏幕,点开和李素雨的对话框。那个绿色的[OK]依然刺眼。
她盯着那简单的符号,仿佛要把它盯穿。
是睡过才这样吗?
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钻出来,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她烦躁地抓了抓帽子底下的头发。
可李素雨呢?她的平静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个[OK],一张照片,就是全部回应。仿佛昨夜那个在她身下微微颤抖、被她逼出破碎声音的人,根本不是她。
她点开输入框,指尖悬停。
想说:你的戏什么时候排。
想说:那麒麟的眼睛用什么绣的?
最终,手指像灌了铅,一个字也敲不下去。
“周罗带?” 梁池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周罗带猛地按灭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心脏因惊吓而狂跳了几下。
她抬起头,梁池昌不知何时寻了过来,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篝火的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怎么跑这儿来了?王锐说你走了。”梁池昌走近,递过一瓶水,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带着了然,“他话多又没边界,烦到你了吧?”
周罗带接过水,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还好。就是有点闷,透透气。”
梁池昌背靠着红砖墙,拧开自己那瓶水喝了一口:“这地方是挺压抑的。社长非说废墟有灵感,硬要选这儿。”
她顿了顿,看向周罗带,“不过……你看起来不只是被地方闷着。有心事?”
周罗带握着水瓶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帽檐的阴影很好地掩饰了她眼底的波动。“没有,”她否认得很快,“可能就是……最近太累了。”
“双学位,还有设计稿,压力是很大。”梁池昌的声音很温和,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追问,“不过,别把自己绷得太紧。累了就歇歇,烦了就躲开,没什么大不了。”
她侧过头,看着周罗带隐在帽檐阴影下的侧脸,“就像现在,躲开挺好的。有时候热闹是别人的,清静才是自己的。”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周罗带混乱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她没想到梁池昌会这样说。
她一直以为这位沉稳的学姐是那种永远能融入集体、游刃有余的人。
“学姐也会想躲开吗?”周罗带忍不住问,声音很轻。
梁池昌笑了笑,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当然。我又不是铁打的。有时候看着他们闹,也会觉得……吵得慌。找个没人的角落,发会儿呆,挺好。”她举起水瓶,对着远处冷却塔的轮廓虚碰了一下,“就像跟这老家伙待会儿,也挺好。它不说话,但什么都懂。”
周罗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巨大的冷却塔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一种奇异的共鸣感悄然滋生。她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
“是啊……它不说话。”周罗带低声重复了一句。
两人一时无话,背靠着冰冷的红砖墙,望着远处黑暗中沉默的钢铁巨兽。
风卷着铁锈味和远处飘来的、已经变调的吉他声,在空旷的厂区回荡。
“对了,”梁池昌像是想起什么,打破了沉默,“下周系里有个小型的新锐设计师沙龙,有几个独立工作室的负责人会来,机会不错。你有兴趣吗?我可以帮你递份资料。”
她的语气很平常,像在讨论一个普通的社团活动。
新锐设计师沙龙?独立工作室?这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机会。
放在以前,周罗带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可现在……
她脑子里闪过的,是李素雨那句郑重的邀请:“罗带,下次来看我的戏吧。”
下周……李素雨的戏,也是下周。
“谢谢学姐,”周罗带的声音有些滞涩,她下意识地转着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我……我下周可能有点别的事,暂时不确定时间。”
“哦?”梁池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神,“没关系,机会常有。决定了告诉我。”
她没再追问,只是将手里的空水瓶捏扁,发出轻微的塑料声,“起风了,有点凉。回帐篷那边吧?至少那边有火。”
周罗带点点头,跟着梁池昌往回走。篝火的光亮越来越近,人声也重新清晰起来。喧闹再次包裹上来。
但这一次,周罗带心底那点冰冷的铁锈味,似乎被风吹散了一些。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那冰冷的方块安静地躺着。
戏,什么时候都会有。
这么好的机会,可不常见。周罗带这才惊觉,自己最近的变化。
偏偏是女人,偏偏真的是她,偏偏,偏偏什么,这些重要吗?要再好好确认。
盲目的一见钟情,盲目的喜爱,这任谁都不尊重…
梁池昌一转眼,发现她落队了,站在那里愣住了,像失了魂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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