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滴砸在姜月窈单薄的脊背之上，雨水顺着脸颊哗哗流下，她须得不断擦拭眼睛，费力地睁开眼才勉强看清楚宫道。
岁欢送她到了关雎宫门口，冷着声告诉她，娘娘叫她淋着雨回去，好把不该有的心思浇灭。
厚重的雨帘将深深宫院罩作朦胧的剪影，琉璃瓦上腾起细密的白烟。风卷起烟雾袅袅，姜月窈冷得直打哆嗦，小腹又疼，她又难过又委屈，眼泪哗哗往下流，反正在下雨，又没有人能看出来是她的泪水还是雨水。
她想娘亲，不知道娘亲过得好不好，手上的伤有没有得到好的治疗。她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肯定会害怕，不知道秋荷有没有打听到娘亲的下落。在陌生的地方有一个相熟的人好歹是个心理慰藉。
一脚踩到了积水多的地方，溅起的水花模糊了视线。起初还尽量避着水多的地方走，如今身上没一个干处，索性破罐子破摔，埋着头疾行。
宫里的规矩又多又严苛，宫女还不许疾行。倒没见那些主子娘娘要守什么规矩，他们倒是喜欢拿规矩折腾人。什么天生凤命的预言，不就是姜家人拿出来糊弄人的，瑾贵妃对她来这一遭，还真是把她儿子当香饽饽了。
至少，她就不喜欢太子。
骗女人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若不是她心志坚定，知晓一切时，估计伤心欲绝，她见多了楼里面被骗了感情一根白绫吊死的姑娘。利用女人的男人更是没出息。
什么天生凤命也得有命活着？
皇上正直壮年，难保皇子就沈京墨一个。再退一步说，这龙未必指的是太子啊，真真的九五之尊身边的后位还空悬着呢。
雨势越来越大，姜月窈擦眼睛越来越频繁，她隐隐感觉头脑在发热，有些看不清楚路了，也没有心神想些乱七八糟的，只能凭着本能往掖庭宫的方向走，希望能早点回去，好歹有个避雨的地方。
昏昏沉沉间，撞到了一个人，她一下子跌倒在地，头顶传来一阵厉喝，“大胆，竟敢冲撞御驾，没长眼睛么？”
姜月窈一个激灵，御驾？那便是皇上了，宫中的贵人都是不讲道理的，她也听过不少传闻。当今的皇上是个喜怒无常的，手段更是狠厉，今日不知还有没有活路？
姜月窈按着狂跳的心脏，跪伏在地，哆哆嗦嗦地请罪。
“是奴婢眼瞎，冲撞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器相撞。
沈渡紧拧着的眉心放松几分，从容不迫地打量跪伏在地的女子。
鸦青发丝被雨淋得不成样子，散落在脖颈旁，有几缕顺着苍白细弱的脖颈蜿蜒着探进那如同羊脂玉似的肌肤。她跪在浓重的雨幕里，湿漉漉的衣裳紧紧贴着她娇小的身体，勾勒出窈窕的身形，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许是因为冷，或是害怕，身体颤抖个不停，像是一只被淋湿了的幼小白颈鹭。
沈渡微微抬手，福瑞公公立刻心领神会，他撑着油纸伞站到姜月窈身边，为她遮了大半风雨。
姜月窈忐忑间听见头顶传来漫不经心却又不失威压的男声，“抬起头来。”
姜月窈顺从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下垂着，不敢直视眼前的人，睫毛不安地抖簌。
饶是跟着皇上见了无数美人的福瑞公公此时此刻呼吸也不由停顿了一瞬。
少女明明是未施粉黛的清水面，偏偏肌肤似雪，唇红如朱。尤其是那一双杏核眼，合该是清纯模样，可是眼波流转间又透着几分无意的妩媚，此时此刻仰着脸的模样，连神色中的惶恐都恰到好处，就像是同猎人露出了细弱脖颈的小鹿，勾人怜惜。
论颜色，后宫里妃嫔没有一人能与这女子相比，论神韵，更是少有。宫中各色都有，可未有一人如眼前人一般，将女子清纯妩媚糅为一体，引人怜惜勾人心动，偏偏还宛若天成，毫无矫揉造作之意。
福瑞公公腰弯了几分，伞几乎完全倾向了姜月窈。
沈渡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怎么淋着雨？”
姜月窈闷闷地说：“是奴婢犯了错，主子罚的。”
“嗯。”沈渡不带情绪地嗯了一声，又淡淡地说：“过来。”
伴随着声音落下，姜月窈小心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椅子上的人看不清楚脸，周遭的气质却是冷漠到不近人情，叫人望而生畏。
姜月窈头埋得更低，看见自己映在地面积水上的影子，正被帝王投下的阴影一寸寸吞噬。
沈渡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从湿透的鬓发到苍白的唇色，再到微微发抖的肩膀。他忽然伸手，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再次抬头。
突如其来的刺痛叫紧绷着神经的姜月窈下意识地惊叫出声，声音婉转楚楚可怜。
触及到他如墨的眼瞳，姜月窈生生收了声音，男人下手不知轻重，她硬生生忍着，不敢惹他不快。
“叫什么？”
“奴婢姜淑仪。”
听到这个名字，沈渡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一丝冷色，原来是姜家女，买了许呦呦画像的女子。
沈渡松开手，声音平淡，“勉强倒能入眼。”
姜月窈心头一刺。从小到大，谁不夸她容貌出众？如今在这人眼里，竟只是“勉强”？
她忍不住抬眼，正对上沈渡深不可测的目光。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寒潭下的暗流，平静表面下藏着令人心惊的力量。这不是太子那种浮于表面的傲慢，而是真正掌握生杀大权者的威严。
姜月窈后知后觉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懊悔，眼前人是天子，是从先帝七个皇子里厮杀出来的胜者。他的王座底下是流有她至亲兄弟的鲜血的，他手段狠厉，先帝在时占了大半个朝堂话语权的白家如今都慢慢退守一隅。
他不是羽翼未丰的皇子，他是大周的王。
姜月窈慌忙低头，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这不是她能招惹的人。
“皇上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沈渡自然是没有错过她胆大的一瞥以及她抬眼间流露出的骄傲。到此刻，他才看出这女子是做得出去照月楼买许呦呦画像的事，骨子里实是个胆大骄矜之人，演起胆小之人来也这么逼真，演技倒是好。
若是姜月窈知道他的想法定会辩解，她可没有演，实在是他身上的气质叫人害怕。
沈渡沉思片刻，看在她的脸的份上，终究是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可有所求？”沈渡忽然问。
姜月窈愣住了。求什么？求离开这个吃人的皇宫？求与娘亲团聚？还是求...一个公道？
若是未进宫前问她想要去哪里，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想和阿娘还有秋荷，一起寻一片清净的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和阿娘做个小本买卖，过不算富足却温馨平淡，衣食无忧的日子。
事到如今，她知道她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温馨平淡的日子于她而言便是奢望。
她是被权势覆盖的底层人，事到如今走到哪里从来由不得她。
雨水顺着睫毛滑落，像是无声的泪水。她最终只是深深叩首：“奴婢戴罪之身，奴婢戴罪之身，不敢有所求，只愿久居掖庭宫为皇上为娘娘尽些微薄的力量，为姜家所犯的罪过做些弥补。”
沈渡深深看了她一眼，“是不敢求还是不想求？”
姜月窈道：“是不想求。”
沈渡静静看了她片刻，抬手示意较撵前行。姜月窈跪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
福瑞公公在旁边看得分明，暗暗替姜月窈惋惜。他是自小跟着皇上长大的，可从来没有看见皇上的御驾因为谁停留过，他看得出来皇上是喜欢这女子的脸，甚至对她这个人有几分兴趣。只可惜这女子太木了点，换做旁人不求皇帝的宠爱，也得求点金银之物。
福瑞撑了许久的伞，衣服也淋湿了半截，腿上的陈年旧伤隐痛发作。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油纸伞上发出脆响，他不由吩咐，“下雨路滑，都走慢点。”
众人答是。
沈渡再次抬手，叫人停下来。
福瑞公公俯身问：“皇上，可是有什么吩咐。”
沈渡沉默良久，“福瑞，给她送把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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