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青黛还未睡着,在庭院中晃悠。走了几步,不太开心,于是索性在小亭子中坐下,看向水中的停滞的小鱼。
盯着水中一动不动的竖直朝上的小鱼,青黛有些羡慕,小鱼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安睡,自己却不能。
忽而,一阵微风拂过,一人在自己身旁坐下。
突然靠近的人让青黛浑身紧绷,不过随之而来的熟悉的药草味,是师父。
见是熟悉之人,青黛缓缓松了一口气。
最近不安定,警惕心也随之大涨,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异常防范。
这么晚了,居然还能看到师父,带着疑惑,青黛叫了一声。
“师父?”
旁边传来一声熟悉又慵懒的气音。
“嗯。”
除了炼丹外,师父一向休息得很早,今天倒是很例外。
不清楚着老爷子的想法,青黛抬眼,又垂下头,不吱声。
折扇轻轻展开,一下又一下,孔简文将它轻轻摇晃。
明明是冬天,老爷子手中的扇子依旧没有收起,师父和白安闲一样喜欢耍帅。
冬天很冷,院中盛放的花却很多,冰冷的寒风吹过脸颊,留下一点草木气息。
今晚月光很好,师父出门赏月的吗?
天气好冷,不少花朵还是很多,是特殊品种吗?
脑中胡乱地晃过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细节,青黛渐渐平静,思绪不自觉地,又回到傍晚时的问题,关于炬城峰会的报名问题。
屈膝向前,青黛将双手置于膝盖之上,小脑袋搁在手臂上,歪头看向孔简文,“师父,你觉得公平吗?”
呲声一笑,一旁传来独属于师父的,淡淡又有些温和的声音。
“小姑娘指的是什么?是这比赛?还是,这世间?”话语中“还是”一词拉得很长。
转过头,青黛看向水面反射出的粼粼波光,“都有,或者说,比赛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孔简文没说话,手中的扇子不停。
在灵力加持下,和冬日的寒风完全不同,温柔的风带着灵力带着热气,撩起青黛额间的头发,驱散了夜晚的寒凉,让青黛颇为舒服。
这样寂静的夜晚,这样温柔的环境,难免会触动心中寻常无法触及的地方。
青黛思绪翻飞,幼时邻里眼中暗含的嘲讽,无聊的独居生活,父母的面容,初出森林的迷茫,辛苦却值得的药峰生活,被迫谋生的夏生姐姐,颇有权势的宫小姐以及鞭打灵兽的老李,事情发生的时间越近,细节就越清晰地闪现。
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像翩跹的蝴蝶,跌跌撞撞,在脑中横冲直撞、蜂拥而至。
沉默片刻,独属于少女的细细的嗓音响起。
“师父,世间十分势利,它只会对有实力的人好,要么身后背景有实力,要么自己有实力,否则,只能卑躬屈膝,苟活于世。”
孔简文眼眸一抬,眼中神色波澜不惊,瞧向青黛。
话没有停,青黛继续道:“可是这不对。即使世间法则就是如此,即使世间万物只会偏向什么都不缺的人,这也只能说明势利是普遍存在的。普遍存在,并不等于正确。”
“城主和一名普通百姓身份不同,但在人格上应该是平等的。比赛的特权给谁我管不了,其他人对待别人的看法我也管不了,我能够管的,只有我自己。”
也许是很久没听过这种话了,孔简文难得被逗笑了,伸手摸了摸青黛的脑袋。
但是,孔简文不觉得青黛幼稚,毕竟才这么大点,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青黛,以一种尊重的姿态和自己家小徒弟说话。
“小姑娘,说得好,平等地对待每个人是必要的。不过,师父觉得这是一个人的待人接物的平等,是个体层面的,而今天说的炬城峰会比赛是群体层面。”
“所以,师父还有一个延伸问题想问你,若是你常去一家店买药草,老板一天给了你一张卡,让你以后买药草时可以打九折,你会收吗?”
青黛一滞,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说什么。
手中细软的头发十分柔软,孔简文温柔地摸着,柔声说:“看,这也是特权。”
“特权是一个比较广泛的权利,在生活中时时刻刻存在。师父明白你的意思,也许我们真正应该在意的,是强权。”
少女柔软的头发被孔简文揉得有些杂乱,手指停了停,几根发丝从指缝中翘了起来,随着风任意摆动。
“九折卡,我想你会接受的。但是,若是这家药铺总揽举办比赛,恰巧你颇有势力,所以,你会用武力逼迫药铺给你比赛名额吗?”
若有所思,青黛摇了摇头。
“瞧,这不一样。”见青黛有些理解了,孔简文将手收回,“青黛,师父觉得你想得对。只是想要提醒一下。有时,特权和强权是不同的。”
“炬城峰会的目的是选举天下少年才俊,如果炬城峰会允许秦散界二级以上的参赛人直通决赛,是相对合理的,注意,是相对,不是完全。而这种决定,就是特权。”
“如果让炬城里的官家小姐公子直通决赛,那也是特权,毕竟举办炬城峰会是城主举办的,权力身份允许他将名额分发给想要笼络的人。”
“各种因素复杂叠加的,就是特权。”
“而只靠实力等级强取豪夺,胡乱欺负他人,则是强权。”
“强权是仗势欺人,特权是额外优待。”
青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孔简文,眼神清亮。
在青黛的肩膀上拍了拍,孔简文眼神悠远地瞧向幽幽月光。
“师父说了这么多,没有说特权是正确的,但是,特权实在是很难去除,优秀的人总会受到别人的追捧和礼让。”
“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在之后的成长过程中,比如可能会获得各种各样的特权,接不接受在你,你的平等观念很浓厚,也许这与你的出身和经历有关。”
“不必师父提醒,你也明白,不管对方的实力如何,不管他人是否拥有和你一般的特权,基本的礼仪是要保持的,对上不谄媚,对下不妄为,方才为自在人。”
“当然,自己的实力还是很重要的,有了实力的基本保障,你才能有坚守原则的能力,否则,一切免谈。”
“至于强权,”孔简文摇了摇头,“我只能说,依局势量力而行,有时,强权只能接受,不能拒绝,但若触犯尊严底线,那就只能争个鱼死网破了,不过有师父在,我肯定不会让你到这一步的。”
说了很多,孔简文叹息了一下,眼中流出些许沧桑之感。
“青黛,你很有想法,但还太小,离懂得人情世故还差得远。师父说这些,就是希望你正确地对待不同的权利。坚守原则固然好,但本该拥有的权利还是不要推脱的,不然只会让自己吃亏。不该接受的权利,接受后必然会遭到一定程度的反噬,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馅饼,掉下来,砸到你的头上,必有它选中你的理由,也有你接受它的代价。”
“毕竟,有些时候,好和坏的界限不是很清晰,甚至可以同时出现。”
笑了笑,孔简文声音恢复了些往日吊儿郎当的神气,“你能进决赛,实际上不是因为那个城主,而是因为你师父我。”
满目惊奇,青黛好奇地瞪大眼睛,瞅着师父。
“老夫为那吴家小儿子驱毒的报酬,就是给你和白安闲两人的直通决赛的机会,当然吴家三个孩子中,有两个就不能去了。”
没想到还有这种交易,青黛有些不可思议。
孔简文定定看着自己的小徒弟。
“本来吴术和染融皓还在由于到底把名额给谁,现在城主善心大发,给了你和白安闲两个名额,那两口子就不用纠结了。”
“当然,师父也有错,当时应该问问你的想法。”
“不过,吴家的名额与那些城内官家不同,是因为战功获取的。吴氏夫妇为城主出生入死,现在比赛获得直通决赛的机会,青黛,你觉得这对,还是不对呢?”
青黛皱起眉头,回答不了。
瞧着小姑娘纠结的样子,孔简文笑了笑,“为师为吴枫洛费尽辛劳,治疗疾病,从吴氏夫妇同意的情况下,把名额给了我的小徒弟,这算不算正确呢?”
青黛已经有些迷茫了。
深深吐了一口气,孔简文感受着月光的柔和光芒,缓缓开口:“有些事情,本身就是很复杂,乱七八糟的搅和在一起,是非善恶很难判定。若是你执意要做出完美的决定,只会让自己陷入两难。”
“师父教你一招。”
“首先,你要尽可能地了解事情的诸多细节,便于做出判断;”
“其次,若事情完全触碰你的底线,不管如何,都应当拒绝;”
“而事情复杂,你处于两难境地时,你可以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个决定,这不是自私,而是避免让自己陷入自己所营造的道德绑架中。”
“毕竟,过于高尚的人,不见得会得到好的结局。说实话,师父不想你当一个好人。”
“可是,师父……”
青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种选择与往常认知中的价值观相悖,感觉这话有些许不正确,但又不知如何反驳。
瞧了瞧青黛,孔简文神色复杂,犹豫了几分,叹了口气,说:“青黛,世上的流浪的孩子千千万,你被我收为徒弟,从一定程度上,算不算特权呢?”
瞳孔放大,青黛整个人一下子呆滞了下来,愣愣地盯着孔简文,接着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慢慢地垂下了头。
是啊,不是所有与亲人暂别的孩子,都能够找到师父的,也不是所有上不起学院的学生,都能找到心仪的老师。
青黛头有些晕,完全理不清了。
看着青黛迷茫的模样,孔简文嘴角翘起一丝笑,手中无意识地握紧,抬头看向明月。
青黛揉揉眼,神色中略有疲惫,一歪头,靠着师父的一侧,小声道:“师父说得有理,青黛听您的。”
孔简文伸手摸了摸青黛的脑袋,没吱声,继续仰头看向月亮。
诚然,这小姑娘对自己不够信任,身世也扑朔迷离,但对世间初始的善意和心中未被沾染的道义十分纯净,并没有对世界抱有恶念。
为医者,不管何时,平等地对待每一个生命,都是一项基本的医德,青黛现在是可以做到的。
孔简文斜眼看向青黛仍未解迷茫的模样,心中喃喃自语:
青黛,这样的犹豫实在是缺乏且珍贵的,希望你若干年后,仍然可以想起当初的自己。想起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为了一个所谓的平等,而对唾手可得的宝贵机会犹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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