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与哀嚎将整个义仓吞没,连带着官员的辩解都变得苍白无力,百姓已经无心争辩出个是非,只想赶在下一波洪水到来前保住自己的房子。
他们冲出粮仓的那刻,原本安静的天空再次泛起令人胆颤的湿意,滴滴答答。起初只是零散几颗,落在屋顶,落在头顶。可没一会儿,老天爷似是察觉了众人的惶恐,开始渐渐密集,风也凑了个热闹,吹得众人衣摆猎猎作响。
“怎么又开始下起来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在人群中炸开,那些原本呆呆站立着的百姓开始轰动起来。
“快!都别楞着了!”乡长反应过来,踉跄几步跑上前,“快去堵水!”
百姓有些慌乱,四处逃窜,但有人立刻冲了出来,接上乡长的话:“妇女和孩子往高处跑去!所有男人全部跟我走!带上锄头铁锹,去河边!快!”
呼喝声骤起,一时间鸡飞狗跳,有人在街上招呼着让所有百姓带上雨具往高处的田埂上走,有人赶紧回屋里抱出自家剩下的木板和沙袋,踉跄着扛到河边。远远望去,一道洪流正咆哮着挤压而来,像头猛兽,要一口咽下安达乡。河道两侧的水线已快过膝盖,混着枯枝和泥沙,一步步逼近岸上。
“快——这里!这里要先堵住!”
“先去挖土!划出十来个人去挖土!”
“那边的人快退开,小心冲塌!”
男人们站在齐膝的泥水中,顶着雨水,将一袋又一袋沙土垒起,水浪打的他们不断摇摆,甚至是跌倒,可没有一人后退。他们的腰上都缠着麻绳,有的手掌因拉扯麻绳而血肉模糊,泥水溅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
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扛着木板滑了一下,连人带板滚进泥水里。一旁的人眼疾手快将他捞了起来,只是腿上磕上了滚石,划出几道口子,木板却消失在滚滚洪流之中。背后传来一声“滚远点”,小伙子一瘸一拐上了岸,用布条简单缠了几下,开始用铁锹往麻袋里铲土。
安达乡因地势特殊,几乎每年的梅雨季都会有一次洪流爆发,所以后来家家户户都备着沙袋,房子不大、没空地堆积沙袋的就负责提供缝制好的麻袋。
“跑快点!小孩都跟上!别跑丢了!”一个男人抄起两个年幼的孩子,一左一右开始往田埂上狂奔,有些体力不支的妇人开始逐渐落后,却没一人停下。
喊声中夹杂着哭泣,少年也手忙脚乱搬着木板,看着自家阿爹在水里跪着用身子堵住洪流,咬着牙红了眼眶,脚步却逐渐加快。
雨大如线,风猛如刀,天地之间已然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只剩下百姓们一声声高喊的打气声。
“再加把劲顶住,乡长已经去请人了,大家加吧劲!”
一个肩上扛着麻袋的男人站在岸边,用力往下抛着,双眼通红,似是对天灾的不公,奋力一吼:“来啊!有本事冲死我!”风声将他的怒吼吞没,但众人仿佛听见了那般,身子奋力往上一顶。邻县邻乡的壮年都纷纷赶了过来,雨还没停,但洪流有了减小的趋势。
此刻的安达乡泥泞狼藉,满目疮痍。
雨后的清渣工作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但百姓们依旧不忘粮仓一事,他们放了几名壮年守在义仓门前,不让官府的人进去捣乱。而一些年长乡民则是坐在官府门前迟迟不动,势必要讨个说法。
张大娘坐在最前头,手里抱着一个竹篮,里面是两块发硬的饼和一把蔫掉的绿叶菜。她沉着脸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往篮子里瞧,时不时叹两口气。有人劝她先回家照顾好孙子,她摇头:“粮食没了日子怎么过?我半截入了土倒是啥也不怕,可我那孙子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有饭吃。”
官府里的老头们站在门前,手中拿着文册,却不敢开门上前与百姓说个解释。
安达乡归属通达镇管,可说是归通达镇管,实际通达镇的官吏却从来都瞧不起这个小乡村。镇长坐在官府内,一身泥泞还未来得及换洗,眼前是各乡的乡长。他们低着头,谁也不敢与镇长对上视线。
“都无话可说是吗?”镇长接过水盆,洗了洗手上的干裂的泥土。他手一甩,冷眼扫过众人,“粮呢?”
屋内鸦雀无声,几位乡长神色各异,或拧着衣角,或吞咽口水。几只鸟雀停在檐角,叽叽喳喳叫得几人心里直慌慌。
“问你们话呢!”镇长猛地一拍木桌,震得茶具七歪八倒,溅出一桌茶汤,“我沧州义仓被一场山洪冲垮成这副模样,倒是个稀奇之事。每年朝廷拨款落到你们手中得有近千余两黄金,你们三乡难道不够修筑区区一个义仓?”
最右佝偻着背的乡长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道:“镇长,这属实是天灾,咱们也没防得住,再说……这粮就放在安达乡,与我们曲德县有何关系。”
“是啊,这与我们葛平乡又有何关……”
屋内众说纷纭,只有安达乡乡长尤显一言不发,却站的比谁都挺直。
“怎么,尤乡长如此模样,是觉得自己没错?
“镇长大人,尤显自上任以来对其百姓虽不敢言尽善,可但凡有灾有难却从不推卸半分。我今日站得笔直并非倨傲,而是问心无愧。”声不在高,却掷地有声。他微微昂首,延伸坦然,面对镇长的逼问丝毫不退缩。屋内一众官吏面面相觑,没人想到他敢在这节骨眼上直接顶了上去。
镇长眯起眼,盯了他一瞬,忽而狂嚎几声,频频点头:“不愧是你啊尤显,好一个问心无愧。那你倒是给我们讲讲,为何这义仓的石墙如此不堪一击?为何义仓的几座粮仓里皆是空空荡荡。”
尤显面色微沉,嘴唇动了动,却并未立刻作答。
“你不说没关系。”镇长起身走向他,“我问你,仓中粮沙混堆是怎么回事?是你亲自动手调换的,还是从百姓手中收来的?你听啊,这两种选择,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回答第一种,如实坦白,还有赎罪的机会。”
“我确实不知,百姓所缴全是粮食,而我也从未对粮仓动过手脚,若是镇长不信,自可请县衙的人一查便知。”
“县衙?你倒是给本官提了个好路子。不过沧州义仓损毁并非小事,不是你我能承担的责任,既然你主动提出,本官也不好扫了你的性子,那便收拾收拾,随本官一同前往遂农,你认为呢?”
“尤显听从大人指挥。”
大雨并不是只宠幸安达乡,遂农这几日也跟着遭了殃。自西北山头奔涌而下的洪流绕过沧州南岭,转而直接灌入遂农境内,将原本平整的田垄冲的七零八落。入县门不过数十步,马蹄已溅得满身污泥,两道旁挤满了拖着脚步赶路得行人,全是邻县邻乡避灾的百姓。
云层压得很低,泥浆已干了一层浮皮。几个孩童赤脚踩在积水里踢竹球,脸上身上满是泥浆,嘴里哼着不着调的童谣。主街道的淤泥已清理的大差不差,而城东的通天寺却没这么幸运了。山洪顺着寺庙后斜坡奔流而下,原本立在半山的庙宇只剩下残垣断壁,半身淹没在泥水之中,只剩几位光头小和尚清理淤泥。
遂农衙门门前挂着紧急布告,写着“水灾告示”四个大字,墨迹被斜斜飞来的雨水洗的发散模糊。门前忙活着好几个衙吏,一个个拿着抹布擦着溅在四周的污泥,院中几名文吏在台阶之上垂首登记来访的受灾乡镇官员。
吆喝声、脚步声、人言交错,混作一团。
通往后院的小路旁派着一张长木桌,堆着一摞摞洪灾修缮的批报文书,几张用彩墨勾勒过的批条摊在桌上风干,纸张微翘,杂乱无章。
此时赵振正坐于内堂的偏厅之中,厅内悬着一盏半昏的油灯,灯火微晃,映得他面色难辨。他身前的旧本已翻得卷边,书案上散着几张残页。他侧身而坐,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两颗油光发亮的核桃。
从安达乡出发的一队人马,在次日申时四刻敲响了衙门的朱红大门。
这雨已经停了半日,几人一路泥泞跋涉,鞋靴尽数被水土裹住,镇长还是在敲门之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而尤显就显得尤为邋遢。
“何人?何事?”一衙役拦住他们的去路。
镇长拱手道:“通达镇镇长,特来呈报安达乡义仓灾事。”话音一落,身后跟着的两名官吏和尤显也低头行礼,双眼直视地面。
衙役应了一声,转身招呼身后的登记文吏:“入册,呈递大人。”
两名文吏快步走来,一边抬眼打量几人,一边记录,听闻是义仓之事,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微变,道:“大人请移步堂内等候,赵大人这就来。”
镇长点头,带着众人走进堂中。官吏一左一右立于二人两侧,四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堂内,接受着来往衙役上下打量的目光。
半炷香燃尽,依旧不见赵振的身影,陆英便是在此时踏入的院中。四人听见身后的交谈声,齐刷刷回过头——
尤显对上了陆英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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