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义庄。
义庄早些年便被废弃，石阶上堆砌的灰尘与残叶表示着它的落魄。
还不等迈进门槛，伍平安已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刺鼻味道——封尸油。
诸世的嗅觉更为灵敏，比伍平安更早察觉出异样。
二人在发现的第一时间默契地传递眼神打了个配合，随即诸世便化为黑猫形态从侧面的墙头潜了进去。
伍平安则循着味道小心翼翼地从正门进入，刚一进门，就看到穿插着的一排排棺材，陈旧破败、摆放整齐。
她轻轻施法揭开其中一些棺盖，不出所料皆是空棺。
没多会儿，里面的房间传来诸世的声音：“进来吧平安，没人。”
听到诸世这么说，伍平安适才放下戒备，径直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走到头的一间半掩房门的屋子前，伍平安看到了侧身对着自己的诸世，他正在观察屋子偏左边的一具棺材。
“阿世，有什么问题吗？”伍平安一边问，一边跨进门槛。
然而就在她左脚落下去的刹那，周遭蓦地开始天旋地转，场景变化交错，迫使她控制不住地想要闭眼。
就在抵抗愈来愈刺眼的光景的同时，伍平安速度极快地解开了腰间佩戴的终焉铜钱，朝着门外的方向扔了出去。
划过半空的铜钱周边散发出黑金色的光，将缠绕在周身的红绳瞬时拉长到无限，接着便隐形于空气中。
等到身体好不容易在坠落一段时间后稳定下来，伍平安的耳边又突然响起了起伏的聒噪声。
睁眼，目之所及一条褪了色的老街。
有摊贩、行人、混杂的叫卖声和车水马龙声...
像极了华景市的闹市——但伍平安知道，这是谜镜构筑的幻境。
因为这是许多年前，存在于伍平安记忆中的那条街。
打眼望去，幻境中最显眼的，便是街道的地上和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出现的红色引路标志。
是特地留给她的。
除了标志，还有一轮与黑白街道格格不入，被刻意幻化出来的红色残月。
她猜测月亮应该和幻境的引子有关。
沿着标志和月亮的方向走着，伍平安穿过了喧嚣的街道。
随着幻境的越加深入，伍平安心中的不安越是滋长。
她有些担心诸世一个人在外面会应付不过来，背后之人能够利用伪装成诸世来引她入套，想必对他们的情况十分了解。
沉思间，伍平安用小指勾了勾腰间原本佩戴终焉的位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走了约莫一炷香后，伍平安停在了最后一个标志前。
红色的残月也刚好悬停在她头顶正上空。
随着伍平安扭头的瞬间，红月消散成粉尘，自空中洋洋洒洒飘落下来，替原本黑白的洋房镀上了色彩。
连带着洋房周边的事物也一同被染色，变得与现实一般活灵活现。
伍平安站在洋房大门前，眼神讳莫如深，暗暗攥紧了拳头。
她闭上眼，带着些不忍道：“破。”
话脱口的功夫，洋房瞬间坍塌化为灰烬，却在下一秒恢复如初。
所谓幻境，不过是将被困之人潜意识深处的记忆折射出来，所以被困之人的术法根本不会有作用。
伍平安自然是知道的。
“你究竟是谁？”伍平安冷漠地朝着了无生机的幻境质问。
几秒种后，空中回荡起一个低沉的男声，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不进去再看看吗？”
伍平安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再”。
“你之前认识我？”伍平安没回答他，又提了一问。
“我认识屋里的人。”男人答。
虽然伍平安一再刻意避开了那栋洋房，可还是阻止不了脑海中闪回的血腥画面。
被尘封在记忆中的血腥味也席卷着扑面而来，让伍平安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她强压下翻涌着的恶心难受，转身欲离开这里。
“不进去，便出不去。”男人提醒道，残忍又讽刺。
伍平安背对着洋房，连余光也吝啬地收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好奇，当年最强的入殓师，怎么会死在一间全是普通人的房子里。”
“当年没查出来的，重来一遍结果也一样。”伍平安沉声道。
当年她找到这处洋房之时，屋中早已一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模样。
她第一时间便调查了，可现场根本没有任何线索。
屋里的人究竟是如何死的？凶手是谁？
这些问题的答案，时至今日她仍然无从得知。
本以为男人会罢休，不料他却道：“你当年明明可以招灵，却没有不是吗？”
这话说出的瞬间，伍平安满是警觉地抬眸，嗓音带着些许不可置信，“你想让我在这里招灵？”
气氛沉寂须臾后，男人诡异的嗤笑声飘荡在空中，代替语言印证了伍平安提出的猜想。
真是个疯子，伍平安腹诽道。
古往今来，在幻境中招灵成功的，唯有一位传闻中的术师：
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据说是某位术师为了救人，在重塑回忆的幻境中进行招灵，唤回了本该进入幽冥的灵魂。
虽逆天改命、死而复生，但代价更甚。
听说那位术师为此被打入幽冥地府受罚千年、也有传言说是直接被灰飞烟灭了...
诸此种种，难以考究。
但不论哪一种，结局都属惨烈。
也是自那以后，再没有术师敢轻易做此等违背天道的事。
“你想复活我师傅？”伍平安试探道。
“哈哈～复活他？即便是你我的道行加起来也不够吧。”男人哂笑道。
男人的话没错，但既然不想复活师傅，他又为何如此这般的大费周折引她来此？
“你若是不做，我倒不介意用外面那只黑猫献祭试一试。”男人见她犹豫沉默，径直说出了明晃晃的威胁。
闻言伍平安垂眼，瞄了一眼腰间的位置，仍旧没有终焉显线的征兆，看来它还没找到出路。
伍平安还在心中盘算，男人好似没了耐心，再度开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若是我跟他说红脉有解，你觉得他会不会信我的话呢？”
男人说完，语气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而伍平安听到这话，心里再无法保持之前那般的冷静自持了。
若说是别的，她尚且能有几分把握诸世兴许能不被抓到。
可一旦涉及到红脉，诸世是宁愿上当也甘愿跳坑的，她不能拿他的性命去冒险。
如此想着的同时，伍平安已不由自主地迈开腿朝洋房走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血腥味也犹如回到那日一般真实地袭入鼻腔。
伍平安虽闭了气，胃部却还是止不住地犯恶心。
“果然那只黑猫是你的命门。”空中传来男人自满的笑声。
像是抓住了野兽最大薄弱点的猎人。
很快伍平安穿过前院，来到了大门跟前。
她没有立即推开门，而是停在门口深呼吸了几次，为接下来要做的事做了短暂的心理准备。
她迟疑地伸出手推门，过去犹如重演了一遍：十多具遍布血迹的尸体散乱地倒在不同的位置。
骇人又惨烈。
伍平安紧蹙眉头踩着空隙进到屋里面，最终停在了沙发上的那具尸体前。
师傅写满岁月痕迹的花白头发上染着干涸的血，阖上的双目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安详感。
除了...
他胸腔处的匕首还直直地插在心脏的位置，刀柄上裹着写满诛杀咒语的符咒。
若是没有那符咒，师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
端详着尸体的伍平安面色不禁开始泛白，眼圈红了一周，但她却似不服输一般，目光仍旧死死地停在那张熟悉的面孔上。
空中的男人亦没有出声，似在给她时间动作。
良久，她痛苦地挪开视线，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来，握上了染血的刀柄。
咬牙，骨节颤抖着将匕首拔了出来，尚未凝固的血溅在墨色长衫上，晕染出好些个大小不一的红圈来。
“动作快些...”
男人的话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引来伍平安寒气逼人的冷眼。
下一秒，她注意力回到手中的匕首上，开始小心翼翼地撕刀柄上的符咒。
待撕完后，她举起匕首道：“动手吧。”
男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困于幻境的人术法无法生效，而要想招灵，就必须先将凶器上的符咒烧毁。
可男人却犹豫了，因为一旦创造幻境的人在幻境之外施法，那便有可能会暴露出幻境的阵眼，尤其对于伍平安这个层级的术师。
阵眼一旦暴露，伍平安必然会第一时间击毁他构筑的幻境。
“怎么，现在想起来害怕了？”
见男人迟迟没动静，伍平安一反立场开始嘲讽道。
男人不语，只默默地衡量着。
最终他还是动手念起了焚烧咒，毕竟比起阵眼有可能暴露的风险，他想要的东西更加重要。
出乎意料的是，焚烧咒并不起作用，那符咒边角刚被点燃便自行熄灭恢复了原样。
“怎会没用？”男人愕然。
伍平安淡淡地将符咒翻了个面——是血咒，以人血为引下的诛杀咒！
难怪普通的焚烧咒不起作用，这样恶毒的诛杀咒，是下了置人于必死之境的决心所书写的咒语，须得起灵咒才能解。
这次男人又开始纠结了，因为起灵咒需要使用到的灵力是焚烧咒的好几倍，一旦施法，相当于直接暴露出阵眼的位置。
可若是就此放弃，他不知道还能否有下次了...
他是等不起的。
少顷过后，男人还是下决心念出了起灵咒，他打算利用阵眼暴露给伍平安致使幻境坍塌前的那一小段时间赌一把。
随着咒语起效，那符咒背后的血字真的一点点消散了，符纸亦随之燃为灰烬。
再看伍平安，居然出乎意料地没有直接动手，好像并不在乎寻找阵眼之事一样。
这令男人不禁更加起了疑心，明明眼前正是她破除幻境的绝佳时机，她却没有丝毫急着出去的意思，难不成另有打算？
难不成她其实是想顺势招灵复活她师傅？
就在男人思索的时间里，伍平安已经将那人尸身的肢体摆开，接着拿出腰间揣着的符咒一一贴在四肢关节与额间。
再之后她又从右边腰间拿出一支短细的毛笔，点一下尸体的鼻尖，在空中熟稔地画出了血橙色的符咒。
男人隔空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的确是招灵的准备没错。
可伍平安越是循规蹈矩，越让他怀疑自己才是陷入了她招灵圈套的那个人。
做完一系列准备，伍平安将毛笔插回左边的腰间，“我要开始了。”
“我会配合你。”男人还是配合地应了声。
说完，伍平安闭上眼、竖起双指正对着尸首念起长串的咒语。
眨眼的功夫，尸身周围便出现了一圈燃起的白蜡烛，烛光屹立燃起蓝色的火焰，将周围割裂至虚空当中。
“明烛为宴...”
伍平安嘴里念念有词的同一时间，左手已悄然捻起腰间猝然出现的红绳。
须臾之间，她的左上方倏地显现出一枚黑金色的铜钱，直直地穿透谜镜朝男人袭去。
“不好！上当了——”
男人反应虽快，却始终不及终焉攻击的速度。
就在他闪身的刹那，谜镜已经碎裂迸溅，碎片飞快划破他的脸，渗出一抹艳红鲜血。
情况危急，男人只得将谜镜连同房间一起摧毁，只身逃之夭夭。
随着谜镜的坍塌，围困伍平安的幻境迅速消失，下一刻，她便回到了义庄的里间。
她收好沾染男人血液的谜镜碎片，甫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忧心忡忡的幽蓝色眼眸。
一直悬着的心神当即安稳下来，终焉灵力卸下的同时，伍平安整个人也随之无力地瘫软下来。
她知道眼前的人会接住自己，所以她用最后的意识和力气唤了一声：
“阿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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