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阵刺骨的阴冷和钻心的疼痛中,逐渐聚拢的。
苏晓晚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令人窒息的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混杂着霉烂、污秽、血腥,以及一种……生命腐烂的气息。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脖颈和手腕处立刻传来铁器摩擦皮肉的剧痛,伴随着沉重的“哗啦”声响,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她仍然被沉重的枷锁禁锢着。
这里不是刑场。
她花了点时间,才勉强适应了这地狱般的微光。这是一间低矮、潮湿的牢房,四壁是粗糙的、布满污渍和抓痕的石墙,头顶是腐朽的、不断滴着冷凝水的木头栅栏。角落里铺着一层薄薄、湿透、散发着霉味的稻草,那就是她唯一的“床铺”。地面冰冷黏腻,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污垢。狭小的空间里,除了她,还蜷缩着另外两三个模糊的人影,如同死寂的阴影,偶尔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或压抑的啜泣。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块更冷的冰,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绝望的寒意,冲击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
三年前,她还是一个在图书馆为毕业论文绞尽脑汁的现代法学毕业生,一场昏睡,醒来便成了这个同名同姓的、永嘉郡寒门小吏苏仁的独女。最初的震惊过后,她曾天真地以为,凭借超越千年的知识和见识,总能在这个落后的时代活下去,甚至……或许能做点什么,改善这具身体和这个可怜家庭的处境。
她尝试过。她以为简单的“契约精神”,想帮被地主欺压的佃户写状纸,结果却招致地主的疯狂报复,家被砸,父亲跪地求饶,差点失去赖以生存的薄田。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道理”,在绝对的权势和暴力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
她不气馁,转而想从技术上改良。她凭着记忆画出珍妮纺纱机的草图,想提高母亲和邻家妇人的织布效率,却找不到铁匠愿意打造那些“奇形怪状”的零件,成本也高昂得令人绝望。她想制作肥皂改善卫生,却发现动物油脂昂贵,碱的提取危险而复杂,每一个看似简单的现代点子,都因材料、技术、资金的层层限制而寸步难行。知识,脱离了时代的工业基础,如同无根之木。
最让她心寒的,是人心。她将改良的织布技巧教给一位看似和善的寡妇,希望互助互利。那寡妇起初千恩万谢,不久后却凭借此法织出更匀称的布,得到了城中绸缎庄掌柜的赏识。她非但不感恩,反而对外绝口不提苏晓晚之功,甚至散布谣言,说苏晓晚的技艺是“狐仙所授”,带着邪气。一时间,苏晓晚成了邻里避之不及的“不祥之人”。好心,未必有好报,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父亲苏仁,那个老实懦弱的男人,因为她的这些“不安分”的举动,在衙门里愈发抬不起头,时常被上官训斥,被同僚排挤。家中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她的“现代知识”而改善,反而每况愈下。她从父亲的叹息和母亲(原主母亲早逝,她未曾谋面)留下的旧物中,隐约拼凑出这个家庭的艰难:祖上也曾是北地小士族,南渡后家道中落,父亲靠着微薄的薪俸和几亩薄田,勉强维持着士族的体面,实则如履薄冰。
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那日,郡守公子出游,偶见虽布衣荆钗却难掩清丽气质和那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气息的苏晓晚,心生邪念,当街调戏。苏晓晚用记忆中模糊的防身术挣脱,并厉声斥责其“枉读圣贤书”。公子恼羞成怒,其身边阴险的师爷看出苏晓晚言行迥异于寻常民女,便怂恿公子,诬告苏仁“教女无方,纵女行巫蛊之术,诅咒郡守”,并买通人证物证。
飞来横祸,如山崩倾。父亲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抓走,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她变卖家产(本就无几)欲救人,却连狱吏的面都见不到。想去州府告状,被阻在城门外。昔日邻里无人敢援手,反而窃窃私语,划清界限。她跪在郡守府前鸣冤,换来的只有驱赶和嘲笑。短短数日,她尝尽了世态炎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终,她也以“从犯”之名被投入监牢。
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她得知父亲不堪折磨,已含冤病逝。最后的依靠崩塌了。绝望之下,在最后一次提审时,她撕下衣襟,咬破手指,写下血书,控诉郡守父子枉法,并在闹市口高声宣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她的行为惊世骇俗,也彻底激怒了官府,被以“妖言惑众、诽谤朝廷命官”的罪名,判了斩立决。
从穿越之初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到一次次碰壁、被欺骗、被压迫,直至家破人亡,身陷囹圄,等待死亡。这三年,是一条荆棘之路,一步步碾碎了她的天真、理想和尊严,将她从一个怀揣现代思想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心如死灰、只求速死的囚犯。
刑场上的那一刻,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没有恐惧,只有彻底的解脱和一种深深的嘲弄。嘲弄这个吃人的时代,也嘲弄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天真。死了,也好,这荒唐的穿越之旅,该结束了。
然而,她却没有死。
就在刽子手的鬼头刀即将落在前面囚犯脖子上时,似乎有官员匆匆上台,与监刑官低语了几句。然后,她就被几个衙役粗暴地从待决的囚犯队伍中拖了出来,重新塞回了这辆囚车,颠簸着送到了这处不知是哪里的、条件似乎比郡府大牢稍好一些的监牢。
是谁?为什么要救她?或者说,这根本不是救,而是另一种更残酷的折磨的开始?是那郡守公子还不解恨,要将她折磨至死?还是有什么别的阴谋?
未知,比已知的死亡,更让人恐惧。
铁链的冰冷触感不断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胃里空得发疼,喉咙干得冒火。牢房里的恶臭几乎让她窒息。隔壁牢房似乎传来狱卒的呵斥和皮鞭抽打□□的声音,伴随着凄厉的惨叫。这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将脸埋入膝盖。穿越者的身份,曾经是她最大的秘密和依仗,如今却成了最深的讽刺。那些法律条文、那些经济理论、那些科学知识,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权力即是真理的时代,有什么用?连自己和最亲的人都保护不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她。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希望。这个时代,没有给像她这样的人,留下任何希望的缝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时间失去了意义。牢房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脚步声,沉稳而有力,伴随着狱卒异常恭敬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声音:“您这边请,小心脚下。”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刺眼的光线涌入,让苏晓晚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就是她。”一个冷淡的声音说道。
然后,她感觉自己被两个人架了起来,沉重的枷锁似乎被卸下了,但手腕立刻被更细更紧的绳索捆住。她像一件货物一样,被拖出了牢房,拖过长长的、阴暗的甬道。
当她终于能勉强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出了监狱,塞进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但内部颇为干净的马车里。马车颠簸前行,她透过车窗的缝隙,惊鸿一瞥地看到了高耸的城墙、繁华的街市、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气派非凡的宫殿轮廓。
建康?这里是建康?
巨大的震惊让她暂时忘记了恐惧。她怎么会从千里之外的郡府,被带到了帝都?
马车最终驶入了一处极为幽静的所在,停在一个精致的院落前。院门上方悬着匾额,但她来不及看清上面的字。她被带下车,押进院内。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又产生了幻觉。
与她刚刚离开的肮脏、黑暗、充满绝望的牢狱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院落虽不阔大,但布局精巧,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即使在冬日,也能想象出其春夏时的雅致。空气清新寒冷,带着梅花的暗香,完全没有牢房里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她被人带着,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厢房前。
厢房的门被打开,里面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有床、有桌、有凳,甚至还有一个燃着银炭的暖炉,驱散了冬日的寒意。这与她过去三年居住的破败家宅、尤其是刚刚经历的牢狱之灾,形成了天壤之别。
“进去。”押送她的人语气依旧冷淡,但动作却算不上粗暴,将她推进房内,便从外面锁上了门。
苏晓晚踉跄几步,站稳身体,茫然地环顾着这个陌生的房间。窗外是精致的雕花窗棂,院内一株老梅疏影横斜。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她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在刑场上救了她的人,到底是谁?把她带到这样一处看似雅致的地方,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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