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怔怔意朦胧,离殇香息在,恍惚似情浓。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腊月的寒风,像刀子般刮过黄河故道,卷着漫天飞雪,撕扯着暮色。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只有远处城市霓虹穿透霜雾,在冰封的河面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晕,如同濒死者眼中最后一点虚幻的暖意。
申渝含独立风雪中,墨色发丝在劲风中狂舞。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他却浑然未觉。指尖夹着一支烟,凑近唇边,迎着呼啸的风,火机几次挣扎着亮起微弱的火苗,转瞬便被无情掐灭。
“呵……”一声短促自嘲的轻笑逸出唇瓣,他索性将烟揉碎,任由那点未燃的星火与洁白的雪泥混作一处。徒劳。就像他这短暂而仓促的一生。
他抬头,望向沉沉天幕。厚重的乌云吞噬了月华,只余几点寒星,伶仃地缀在墨黑的天鹅绒上,寂寥得刺眼。此情此景,倒像是老天爷特意为他这孤魂野鬼布下的祭坛。
“琴弦怔怔意朦胧,离殇香息在,恍惚似情浓……” 一句不知何时读过的词句,毫无预兆地浮上心头。情?他短暂的一生里,那东西模糊得像这雪夜里的灯火。可此刻,一种更深沉、更虚无的离殇,却沉沉压在灵魂深处——那是与世界彻底割裂的茫然。
罢了。申渝含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倦的弧度,转身,身影没入身后幽暗的树林,如同被风雪吞噬的最后一抹影子。
他早已死去。如今游荡人间的,不过是一缕不甘就此消散的残魂。绝症的折磨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死得悄无声息,如同秋叶飘零。只是他的死,比别人多了点“玄妙”。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一个温润清越的嗓音突兀地将他唤醒。
“申渝含?”
他猛地“睁眼”,惊觉自己竟悬浮在半空!身下,是那间熟悉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个苍白、安静、了无生息的躯壳——正是他自己!心电图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刺耳的警报声撕裂夜的寂静,红光疯狂闪烁,映着窗外被寒风卷起的惨白窗帘。医护人员冲了进来,一片混乱嘈杂。
而这一切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床边,静立一人。一袭素白鹤氅,衣袂无风自动,其上流云暗纹如水波荡漾,隐隐折射出星辰般的光泽。银丝高绾于九霄冠下,额前垂落两道雪色长眉,如九天垂落的瀑布,隐现金光。容颜俊美得不似凡尘,眼若寒星,唇若点朱,气质华贵而温润。
“你……你是谁?” 申渝含的声音带着灵魂特有的空洞回响,惊疑不定。他试图去感受身体的疼痛,却只余一片虚无的轻飘。
司命并未直接回答,唇角噙着悲悯的笑意:“此世名为申渝含……命数已尽,我赴约而来。这人间一遭,滋味如何?”
“约?什么约?” 申渝含更加困惑,带着一丝被冒犯的薄怒,“还有,你怎么进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想呼喊,却发现声音根本无法传递到那混乱的现世。
司命广袖轻拂,病房的景象瞬间如烟雾般散去,只剩下他们二人悬于一片混沌的虚空。他的目光落在申渝含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深邃:“承诺已至,尘缘已断。此世终结,随我重入轮回吧。”
“我……死了?” 申渝含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又看向下方彻底失去生机的“自己”,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终于攫住了他。那刺耳的警报声,像是对他存在过的最后嘲弄。
“是,你已身死魂离。” 司命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锤,“前世你于我有求,我感你心性纯善,积德深厚,特允你以男儿身入世,体味人间二十载。如今阳寿已尽,我来履约,引你重入轮回。”
前世?男儿身?二十载阳寿?申渝含的灵魂剧烈震颤,无数破碎的疑问翻涌。
司命见他茫然,便娓娓道来。原来,他的前世,是位书香门第的闺秀,温婉良善,一生行善积德,救助孤苦无数,福泽深厚。奈何天妒红颜,一场时疫夺去了她未尽的生命。魂归地府之际,她向司命祈求:愿用阴德换一次机会,以男儿身再世为人,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亲历这红尘俗世的辛酸百态。并许诺,待此世终结,愿以阴德保留记忆,任凭司命安排来世去处。
“你可明了?” 司命看着他,“若已通悟,这三日,你可再看一眼这人间。三日后,我来接引。前世所诺,我必不负。”
于是,申渝含的魂魄飘荡在他曾驻足的土地。他目睹自己的肉身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灵堂冷清,吊唁者寥寥,亲朋的泪水中藏着各自的悲恸与生活的重压。他走过曾熙熙攘攘的街巷,行人步履匆匆,谈笑风生,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这世间曾有一个叫申渝含的人来过,又悄无声息地走了。那一刻,他真切地尝到了比死亡更冷的滋味——彻底的遗忘。
时间流逝,三日期满。当申渝含的身影在黄河畔的风雪中渐淡,他最后一次回望那片承载他短暂一生悲欢的土地,眉间微蹙,最终化作一声释然的轻叹,消散无踪。
迷雾翻涌,如云海奔腾。天旋地转间,刺目的白光骤然亮起。
“时辰未到,吾稍早了些。心中执念,可已放下?” 司命那熟悉的声音在混沌中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放下了……” 申渝含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难掩灵魂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空茫。
司命似有所感,温言开解:“人生百年,亦如白驹过隙。生死伦常,看透便是解脱。莫让前尘锁住魂灵,困于方寸,徒增煎熬。”
话音未落,周遭景象骤然变幻。一条古朴而气象万千的长街在眼前铺开。朱漆兽环的巍峨府邸矗立眼前,鎏金的“申府”牌匾在不知何处而来的天光下熠熠生辉,龙飞凤舞,气度非凡。
大门无声开启,入眼是青石影壁上栩栩如生的云鹤浮雕。绕过影壁,豁然开朗!前庭之广阔,足可并驰三驾马车。两列金丝楠木廊柱宛如通天玉柱,支撑起雕梁画栋,檐角悬挂的十二只铜铃,在微风中发出碎玉清音,悦耳空灵。阶下,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堆叠出蟠龙欲飞的姿态,石缝间遍植名贵花木,虽非花季,亦可想象其盛放时红紫交错、如云似锦的绝色。
穿过精雕细琢的万字纹游廊,正厅高悬“积善余庆”的云纹匾额,乌木镌金的楹联写着:“诗礼传家久,兰荪绕砌香”。厅内紫檀木的八仙桌、太师椅透着沉淀的贵气,案头汝窑天青釉瓶中,几枝绿萼梅幽然吐芳。透过一扇六折的缂丝屏风,隐约可见后园波光粼粼,半亩碧水之上,九曲桥蜿蜒通向一座精巧的八角攒尖亭,亭中石案上,似乎还散落着一局未完的棋局。
西厢房外,几丛芭蕉舒展着宽大的叶片,承接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清露,水珠滴答,敲打着湿润的青砖,声声入耳。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忽现一座清雅小斋,匾额上书“听雪”二字。推窗望去,千竿修竹挺拔清瘦,风过处,沙沙作响,涤荡心神。恰在此时,一名身着杏色襦裙的侍女捧着红漆食盒,碎步走过卵石小径,裙裾拂过之处,惊得荷塘里几尾锦鲤泼喇喇跃出水面,搅碎了满池映照的霞光,也搅动了申渝含死寂的心湖。
“这……” 申渝含的灵魂发出无声的惊叹,眼前这泼天的富贵与清雅的意趣,远超他前世平凡人生的想象。他转向身旁光华流转的司命,语气带着不敢置信的犹疑,“你让我……投生于此?”
司命雪白的长眉微动,颔首道:“正是。此间气象,可还入你之眼?”
“眼是入了,心却难安。” 申渝含直言不讳,灵魂体萦绕着警惕,“你前头还说我前世积德才换得男儿身,如今这泼天富贵砸下来……司命大人,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福窝里,藏着什么我没看透的代价?不如直言。”
司命广袖轻拂,神色庄重:“莫要多疑。吾既允诺,自当践诺。此世乃你前世所求之果,我不过依约而行。你当知,你此刻并无前世记忆。吾与你之约,已一一履尽。待你此生了结,你我缘分亦尽。此后,你踏你的轮回道,我掌我的司命簿,两不相干。”
申渝含瞬间抓住了关键:“你的意思是,这一世结束,喝下孟婆汤,我就彻底忘了这两世的纠葛,包括……此刻作为‘申渝含’的一切?”
“理当如此。” 司命的声音带着神祇独有的疏离与肯定,“时辰将至,随我来。”
脚下云雾再生,眼前景象瞬间转换至西厢房内。这里人影幢幢,气氛紧张而期待,稳婆低声的指挥、侍女匆忙的脚步、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便是此地。此去,便是你第三世红尘路。吾不便久留,请吧——” 司命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陈娇娇**。”
陈娇娇?!
申渝含如遭雷击!那个名字像一道裹着蜜糖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灵魂!**娇娇?** 一个属于女子的、与他此生“申渝含”截然不同的名字!电光火石间,司命关于“前世闺秀”、“以男儿身入世”的话语串联起来!原来这第三世……!
“等……” 他惊骇的意念尚未完全发出,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吸力猛地从下方温暖的、充满生命气息的源头传来!他的灵魂像被卷入无形的漩涡,瞬间失重、压缩、拉扯,意识在极致的混乱中沉沦、凝聚……
在彻底失去清明的前一瞬,司命缥缈的余音仿佛穿透了时空,清晰地烙印在他灵魂深处:
“此世……磨难良多,前路坎坷。若逢绝境,心念吾名,吾自当现身相援。”
余音袅袅散尽。
黑暗褪去,刺目的光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温暖液体包裹的强烈束缚感同时袭来。
“哇啊——!”
一声嘹亮而稚嫩的啼哭,骤然响彻产房,压过了窗外檐角被雨水敲打的、叮咚作响的铜铃声。
烟雨迷蒙,笼罩着玉京西巷的深深庭院。青砖黛瓦浸润在湿漉漉的水汽里。
一个喜悦激动、略显疲惫的女声穿透雨幕,带着初为人母的无限期许:
“这孩子……就叫‘申渝含’,如何?”
襁褓之中,那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孩奋力地挥舞着手脚,发出更加响亮的哭声。那哭声穿透雨帘,与檐下铜铃的清音交织缠绕,在这座注定与她/他命运紧密相连的、名为“申府”的深宅大院里,久久回荡。
而新生的婴孩灵魂深处,一个属于“申渝含”的、充满惊愕与宿命感的意识,正困在这具娇小柔弱的女婴身体里,无声呐喊。
——她的第三世,她(他)的“陈娇娇”,就此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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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缘定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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