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位于怀宁以东，平原广阔，水路蜿蜒，本该是极好的经政要地。只是若由北往南而来，需要经过绵延的丘陵，林中物种复杂，且时有瘴气，北方来使往往受不了当地的气候，多数病倒在半路。且江南文明自成一脉，言语不通，中原官吏大多将其当做蛮夷未开化之地，心中难免鄙夷轻视，是以久而久之，江南便渐渐与中原失了联络。
上辈子鹤六珈是在梁都与顾西辞相遇的，最多就是听封叁提过一嘴江南，并没有亲眼见过。
如今亲自踏进这片土地，才清楚当年走南闯北遍观九州风光的封叁，为何独独怀念江南。
入山是一条人为铺平了石子的小路，说是小，其实也够两辆马车并行出入。石子铺得并不密集，独具匠心地落点恰好中和了山路的崎岖，马车行驶其上便足够平稳温和。
路两边似乎时常掩埋些什么，鹤六珈见林中时有小兽跑动，却几乎不靠近路边。
“啊啊！回来！”
……倒也并不是啥都没过来，斜向里窜进来一只没刹住车的黄鼬，看见一列车队吓得直接四脚朝天翻了个身，正打算跑路，被一只毛色雪白的狼崽子一口咬住了。
养了一个多月，狼崽长得比它的小主子快多了，初见的时候其实和它嘴里的黄鼬差不多大小，如今……如今倒是有两个黄鼬大了。
啊啊没下死手，叼着黄鼬颈上的皮肉，晃晃尾巴就打算重新跳回马车上，在半空中被赶车的封贰一把抓住了。
黄鼬还在挣扎，乌溜的眼睛急得乱转，啊啊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它的脑袋，给它吓得不敢动了，这才歪着脑袋看向封贰，墨绿色的眼珠里是满满的疑惑：我给主子打猎回来嘞？你咋不让我进去捏？
封贰：“……”封贰扯了段布条绑住黄鼬的脚，把狼崽的猎物暂时留下，见狼崽还盯着它看，又憋出了一句：“不安全，别带进去。”
封贰回江南经常扮作主子的车夫，言语形态都是和梁京里封陆府里那个车夫学的，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狼崽委屈地呜呜两声，垂着脑袋进了马车，不一会儿又从车帘中间探出一个狼头，趴在爪子上往外看，时不时还往自己的猎物身上盯一眼。
马车行过两座小山，在山神庙中借宿了一宿，封贰体贴小狼打猎不易，还把黄鼬烤了，拆解成几块做了狼崽的晚饭。
第二天正午，车队正式进入了江南地界。
江南无政权，百姓小聚为村，大居为县，多会选个村正县正出来主持事务。
后来顾西辞暂居江南，为了发展经济，曾联合江南的县正颁布过一些举措，但也仅此而已。
他向来对所谓权势没有兴趣，也没有那份闲心搞什么江南一统，不过后来百姓生活好起来之后，知道背后是顾西辞的决定，认出他时便会尊称一声公子。
公子——江南最古老的风俗里，对神使的尊称。
上辈子封叁和他说，江南风景独特，鹤六珈还疑惑过独特在哪，如今打眼一望，确实与山外截然不同。
水路蜿蜒，临水而居的院落，往往会延出几截台阶，铺几块青石板，再在缝隙里装饰一点认不出名字的绿叶藤蔓，蔓上偶尔还挂着些用红绳系着的木牌。
再往里，是一片青砖黛瓦，其间偶尔会错落着一些木屋，但大多装饰得很漂亮。
河边有一个婆婆在洗衣服，见车队走过，直起了身子喊：“贰贰回来啦？公子也回来了吗？”用的是江南特有的调子，鹤六珈听不懂，倒是封贰转过身，绷直了身子，良久蹦出一声：“嗯！”把婆婆逗笑了，笑骂一句：“贰娃子又不会说话啦！”
附近的百姓听到声响，开窗开门探头往外瞧，正好马车帘子一动，时安探头出来，嫩白的脸颊在阳光下发着光，眯着眼笑着也掺和了一句：“啊！”
随后帘子里又探出一个狼头，一人一狼两个崽互相挨着，新奇地往外看。
车行的左前方有一家相对气派点的院落，在周围的喧闹声里慢慢走出一个眉发皆白的老者，也笑着往这边望过来，看见时安的时候双眼似乎微微睁大了一点，对着身边扶着他的男子惊讶地说了点什么。鹤六珈听不清，听清了估计也听不懂。
他只是很突然地想起，在怀宁和主子商讨交易的时候，他曾提出向江南长期采购米粮和织物。当时主子怎么回答来着？他说：“江南不是我的，鹤相如有意，到时可自去与商户相商。”
所有百姓对他们都是有敬无惧，果然不是他的。
顾西辞之前为了方便议事，把宅子修在了江南的中心，离这边还有段距离，怕时安吹了河风受凉，放任她看了一会儿就把人抱了回来。
抱回来没一会儿小姑娘就生气了，手臂往窗口挥挥，狼崽还在趴着看呢，凭什么她要回来！
顾西辞：“……”
顾西辞揪着狼崽颈上的皮毛把狼也给揪回来了。
马车里有一直用碳温着的羊奶，顾西辞算着时间给时安喂了一点，见她不打算继续睡了，就找了个用羊毛捏的狼崽玩偶让她抱着玩。
在时安来之前，顾西辞一直是由封伍照顾的，说是照顾也说不上，大部分事情顾西辞都不会假手于人，最多也就是关注一些生活上的细节之处。时安来了之后，封伍一下子忙了很多。要养一个小孩本就不容易，更何况还是一个娇气的小姑娘。
时安现在拥有的玩具大部分都是封伍自己做的，也不完全是她做的，很大一部分是顾西辞画了图纸让她照着做，小姑娘清醒的时间长了之后心思也活泛，对玩具的要求很高，不合她意的玩具连上手都不愿意。
偏偏顾西辞也愿意宠着，路上见了有趣的玩具就买回来，再照着时安的喜好重新设计，连用料都是规定好的，所以现在手里的每个玩具都是时安的心头好。
她抱着狼崽玩偶揉揉捏捏半天，开心地兀自傻笑，扭头发现顾西辞手里只有一本书，还把趴在一边发呆的狼崽往他怀里推：这样我们就都有啊啊了！
顾西辞：……
顾西辞在江南的宅子是交由定中县的匠人建造的，定中县有一个很有名的老匠人，叫楚景山，据说祖上是西夏王室的御用工匠，最擅长以星辰定位，依山水建势。
不过楚景山上了年纪之后就不太爱出门了，是定中县的县长往来议事的时候觉得顾西辞随手搭的木屋实在是寒碜，磨了人好久才磨得楚景山来这一趟，这宅子也算是他封山之作。
入门是一跃一飞两大兽雕，特征很明显，是西夏时曾有记载的神兽——鲲鹏。
鹤六珈正不知作何想法，身后的封玖下了马，牵着缰绳靠了过来，“楚老头的想法”，他一脸嫌弃，“非说主子该去修仙，人间待着闷得慌。”
“神兽看门，他打算在江南修个仙境。”
鹤六珈：“……”
鹤六珈远来是客，封伍给他备好了客房。只是楚景山设计院子的时候似乎保留了顾西辞该去修仙的想法，客院只有寥寥几间，摆明了“少来打扰”的态度。
鹤六珈把四牡留下来和自己同住，其他手下不得不自己去外面找地方住。
封玖跑过来串门：“你来得巧，最近商队都外出了，街北那几家客栈酒馆都挺空的，正好给他们住。”
“不巧会怎么样？没地方住吗？”
封玖：“也不是，就是可能要去县长家里借宿，他家造得大。”
鹤六珈：“……生意这么好，怎么不见这里的百姓多开些酒楼茶楼的？”
封玖疑惑：“不愁吃不愁穿的，干那些个累活干什么？就现在这些还是封叁去开的呢，请了县里的厨子做活，戌时准时走人，迟了就没饭吃了。”
江南只是闭塞，沃野千里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物资，顾西辞来了之后教下去很多外界改善后的生活方式，村子里的人一家学一点，互相照应着就能各取所需了，根本就不需要汲汲营营。
世人的辛苦大多源于压迫和**，当这两者不再对抗，活着便何其简单。
封玖说是巧，其实也不巧，他来江南一是为了和主子多待一会儿，二是眼红江南的米粮玉石，还有精细的织物。
如今大部分商人都跟着封叁出去了，他的任务就只能暂时拖一拖。闲着没事，每日出去串完门，就会去顾西辞面前找点存在感。
这日照常沿着临禾水逛了一路，借着尊贵的顾公子客人的身份和几家手艺户打好了交道，溜溜达达回到顾宅的时候，顾西辞罕见还没在书房。
回来的这几日，时安的作息很准时，卯时起来喝完奶玩一阵，回笼觉能一直睡到巳时末，顾西辞往往趁着这段时间处理一下堆积的事情。
事情不多，主要是各县的县长有时会过来讨论一些事情，外加封玖那边收集的情报，基本都能在时安醒之前处理完，然后趁着人还没醒回去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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