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螳螂拳
沈小海是到姥爷家消夏的。
各地方言不同，沈小海老炫耀似地向家塾里面的同学解释：登州管外婆外公叫姥妮姥爷，西安叫外爷外婆，汉口就叫家家噶公。显摆得她懂得多。十几岁的半大丫头，就争强好胜。
那你是哪里人啊？大人有时候逗她，问。
我爹爹是盟主，妈妈是大海的女儿，四海为家。小时候、她扬起稚气未脱的脸庞，认真地道。
西安哪有大海啊？海货都少见。家塾里的童子不服气地道。爹爹带我们去看望姑姑、姑父，然后坐着大船去看外爷，我年年都能看见大海，和你们这群土包子不一样。沈小海继续道。
“你要把她惯坏了。”姑姑皱着眉头，目光有点责备地看着爹爹。一边的双胞胎妹妹弟弟沈晓星和沈晓月也跟着重复道：“惯坏了、惯坏了！爹爹就是偏心大姊姊！”手里还捧着姑姑给他们买的糖葫芦和冬米糖、花生酥、核桃松子八宝糕，两只手都捧不过来了。
沈小海仗着自己身高，伸出两条长胳膊就把弟弟妹妹耳朵拧得嗷嗷叫。
“两个小叛徒。说，大姊姊我错了！”带着哭腔的两声：“大姊姊我错了！”
爹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半是无奈半是无赖地道：“你们天海豊的大小姐欺负人厉害，我哪儿管得住啊。”
“沈盟主，你小心等到有一天小海闯出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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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济南，爹爹特去拜会当兴国禅寺主持。兴国禅寺又叫千佛寺，在千佛山背阴面半山腰，依山而建，层层叠叠，路径通曲。山上的石窟里好多古人雕凿的佛像，但是年代久远，颜色已经掉光，雕工也不甚精湛。沈小海在陡峭的石阶上来回转了几圈，从明黄低矮的石头片山墙到大雄宝殿，又从大雄宝殿翻出山墙。
无聊死了。
蝉鸣鼓噪，日光刺白，暑热蒸蒸。
山寺后院看上去绿意树影、葱葱郁郁，还有山泉泠泠之声，似乎是个凉快去处。只是后院不见女客——管他呢。被抓住大不了道个歉就是了。她想了想，手脚并用，猫儿一样翻过低矮的院墙。
呲啦！石头缝里长刺的榆树苗没给她一点面子，裙子卡在了墙头上，不好上也不好下。
树荫下有个半大和尚在打拳。这拳法和少林寺刚猛直接的武功不同，手上张开如同勾爪，双臂呈钩状，虚晃试探，步法里颇藏着些太极两仪的意思；忽而手中闪电一般刺出，力道破空，直击要害——倒像是凶猛的螳螂捕捉蚂蚱：勾、搂、采、挂、靠、刁、崩、打。
小和尚身材刚开始拔个儿，但太瘦了，只有肩膀宽架起身子块，刚抽条的白桦树一样清秀、甚至有些虚张声势的身板。仿佛一年生的树，看上去碗口粗了，一掐树芯还是软的。一套下来，小和尚青皮脑门上，被太阳晒出海青领子印子、小麦色的脖子和瘦得看到肋骨的胸脯上都沁出汗珠，连长长的睫毛上也接了汗滴，一双牡鹿似的沉静的眼睛里水蒙蒙的。
他的眼睛很好看。
小海眨了眨眼。
却见那小和尚用布巾沾着山泉水，绞干了，擦了擦身上、头上汗滴，然后以手抓起数个大沙包在口中杂耍似的丢起来。沙包不小，粗麻布缝了数层，里面塞上细细的、沉甸甸的、发光的海沙，他每次以手指捏住之时，都从看不出颜色的粗麻布缝隙里飞出一点点反射着金光的云母沙片，树荫光影下飞闪如尘。
小海不知道为什么，看得心里很高兴，（忘记被勾住）跨坐在墙头上咧开嘴笑了。少女的笑颜，像六月里盛开的粉红色的月季花一样娇艳。
小和尚手里的沙包扑簌簌全掉在地上。像是一只呆住的狍子，呆呆地望着墙头上的少女。
隔着一堵照壁，主持智法大师操着济南腔自豪地跟远道而来的陕甘客人介绍着拳法的来历：“要说这太极螳螂拳，和陕甘贵府正有些渊源。创派祖师叫做王郎，原是少林弟子，他从螳螂捕蝉中看到了八卦的变化，竟和少林功法不谋而合，于是写意创拳，收了个栖霞人做弟子，才在山东落地生根……”
“请，请。”这是客人的声音。
小海听见爹爹的动静，吓得赶紧蹬腿往墙头爬想要逃走。却忽略了那条长长的榆苗，呲啦一声把她的裙子撕开一条大口子，露出穿着裤子的两条腿来。十五岁的女孩身体发育，猛蹿个子，长个子先长腿，腿长得晃眼。身姿也隐约有些女子的窈窕气息透露出来。
小和尚的脸、耳朵和额头还有没晒黑的胸脯登时一下子全红了，活像被热水汆过的虾子。他赶紧垂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
“出家人慈悲为怀，快来帮我！”小海气急败坏、又自来熟地小声喊道。
小和尚像是被从冰冻咒里解放出来，赶紧上前，让小海踩着他的肩膀翻过了墙。她碎掉的白裙边刚从墙头消失，智法方丈和沈老爷就从照壁后出现了。
“圆能，这是陕甘绿林盟主、云头堡堡主沈施主。”
圆能心神不定地施了一礼，眼珠子往后脑勺的那堵墙上直飞：“沈施主。”
寒暄过后，智法又叫圆能给沈老爷打了一套螳螂拳才算作罢。等到大师兄、二师兄来请各位斋饭，客人才下去。等到人散了，墙头上露出一颗头，像是传说中会飞的美女蛇似的，不怀好意地笑笑：“小和尚，你名字听上去怎么像那只猪妖、猪悟能？”
圆能挠了挠青皮脑瓜，觉得心里刺挠挠的，这个小女施主好像……不太好相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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