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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四十二章

姜慢烟站在最高的箭塔上,他没有时间哀伤。

蜜棕色的眼眸映照着下方的火海,平静地下达一道道命令。

他的冷静,成了锦城面对强敌不曾崩塌的精神支柱。

一个月过去,

强攻受挫,宋观岁改变了策略。

联军开始挖掘壕沟,构筑工事,切断了锦城所有可能存在的补给线。

同时,他们开始向上游投放腐尸。

锦城赖以生存的水系被污染了。

姜慢烟第一时间下令启用备用水源并严格煮沸饮水。

可一场时疫还是在疲惫不堪的守军和民众中蔓延开来。

药品飞速消耗,培养的年轻医官日夜不休,依旧不断有人高烧、抽搐,在绝望中死去。

城外的土地被反复的拉锯战蹂躏得泥泞不堪,尸骸堆积如山。

联军的攻势变得更加阴险,他们不再追求一蹴而就,而是用不间断的骚扰、佯攻,消耗着守军本已紧绷的神经。

锦城的物资储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尤其是箭矢和滚木。工匠们甚至在收集敌军射来的箭矢进行改造。

两个月的时光,六十余个昼夜。

足以让星辰轮转,亦足以让一座城在绝境中镌刻下不朽的传奇。

锦城的围城之战,已步入最艰难时刻,这场新生之城对抗千年旧势力的攻防,注定要在史册中留下滚烫的篇章。

他们守的从来不止是一砖一瓦的城池,而是打破旧序、重塑新生的信念。

每一次加固城防的劳作,每一次传递物资的奔走,每一声面对围剿的呐喊,都在对抗着千年的奴性与强权。

当后世翻阅史书,这六十日的坚守定会跃然纸上:一座新城,一群赤子,以血肉之躯为笔,以信念为墨,写下了关于勇气、团结与新生的伟大史诗。

然而,此刻的现实也是残酷的——

粮食配给日渐收紧,曾为街巷添几分烟火气的牲畜早已成为充饥的最后储备。

每一粒米、每一口粮都承载着全城的希望。民众的脸颊褪去了往日的红润,菜色与难掩的疲惫在眉宇间蔓延。

城墙上的裂痕在风雨中扩张,护城河边的灯火也曾在寒夜中摇曳。

但锦城从未低头,锦城依然在战斗。

姜慢烟的身影出现在伤员营地里,他亲手为士兵更换染血的绷带。

他出现在工匠坊里,与老匠人一起研究如何用有限的材料制造守城器械。

他更出现在百姓中间,用他那依旧温和却坚定的声音告诉大家。

“我们每多守一天,同盟准备的物资就更充分一分,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这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

守城物资即将告罄,而雁城承诺的补给却迟迟未至。

联军的最新一次进攻,动用了宋家压箱底的巨型攻城锤。

那一声声撞击城门的闷响,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城墙出现了新的、触目惊心的裂痕。

姜慢烟站在那道裂痕前,伸出手,能感受到巨石传来的、濒临极限的呻吟。

他抬起头,望向城外连绵无尽的军营,那里有他曾经的“主人”,正优雅地等待着这座城池,以及他,最终的结局。

锦城,已然遍体鳞伤,站在了覆灭的边缘。

姜慢烟站在残破的城楼上,俯瞰着这片他用尽心血浇灌,如今却因他而承受战火的土地。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唯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招惹了宋观岁,锦城怎么会……”

“这些百姓何其无辜?他们信任我,追随我,如今却家破人亡……”

“是我的理想,我的坚持,引来了这灭顶之灾……”

强烈的痛苦和自责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灾星,将苦难带给了这片本该安宁的净土。

他几乎要撑不住,想对着废墟嘶吼,想将所有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但他不能。

他是城主,是锦城百姓在绝境中唯一能看到的光。

他的脊梁不能弯,他的信念不能垮,他死死咬着牙关,将翻涌的血气和泪水强行咽下。

强迫自己挺直那仿佛重逾千斤的背脊,眼神必须坚定,哪怕其中已布满血丝。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轻轻按在了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是姜忠。

他一直沉默地跟在姜慢烟身后,如同最可靠的影子。他看穿了小主人那看似坚固的伪装下,正在滴血的心。

“慢烟”

姜忠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力量,穿透了姜慢烟耳边的嗡鸣。

“慢烟你在看什么?”

姜慢烟没有回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姜忠并不需要他回答,他指着城下那些虽然悲伤,却仍在自发清理废墟、互相包扎的守卫军?

“你是在看这些伤亡,这些破损,然后在心里责怪自己,对吗?”

“但你还记得,我们刚来这里时,看到的是什么吗?”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那时,这里没有城池,没有炊烟,只有一片绝望的荒芜。饿殍遍地,瘟疫横行,路边的尸体被乌鸦和野狗啃食,都无人收拾。”

“活下来的人,眼神空洞得像鬼,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就能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

“是你”

姜忠的手用力按了按姜慢烟的肩膀,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

“是你带着他们,一砖一瓦建起了房子,开垦了荒地,挖通了水渠。”

“是你请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是你建立了秩序,给了他们希望,让他们能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

“你看看他们!”

姜忠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激愤。

“他们现在脸上有悲伤,有愤怒,但唯独没有的,就是当年那种认命的麻木! 他们现在是在为守护自己的家而战,为自己而战!”

他转向姜慢烟,目光灼灼。

“至于那些联军,那些权贵?他们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才来攻打!恰恰相反,是因为你做得太好!是因为这座城池没有苛捐杂税,没有肆意欺压,百姓能安居乐业!”

“这里的繁荣和安宁,照出了他们的贪婪和腌臜!他们害怕了,害怕所有人都渴望这样的日子,所以他们才要毁掉它!”

“慢烟”

姜忠的最后几句话,如同重锤,敲在姜慢烟心上。

“锦城今日之劫,非你之罪,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你已经尽力了,你若此刻自责倒下,才是真正辜负了为锦城流血牺牲的人!”

姜忠的话,像一道强光,劈开了姜慢烟心中浓重的阴霾。

是啊……他最初的理想,不就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少一些他年少时见过的悲剧。

多一些希望和安宁吗?锦城的繁荣,本身就是对旧秩序最有力的反抗。

敌人的攻击,恰恰证明了他道路的正确。

他缓缓地、极其深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痛苦与迷茫都转化为力量。

他再看向城下时,眼中的动摇和脆弱已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光芒。

又是一个多月的浴血抵抗

将锦城的坚守岁月拉长至百有余日。

这是一场奇迹——城内十万百姓,刨去老弱妇孺,仅能凑出两万多临时武装的民兵。

却以血肉之躯,阻挡了十万精锐正规军的轮番猛攻。

可这场战役,也榨干了锦城的鲜血,原本被压下的流言再度于街头巷尾窃窃涌动。

“交出姜城主,联军自会退兵!”

“听闻是城主窃取了宋家巨资,才招来这灭顶之灾……”

“岂能因他一人,连累全城百姓陪葬?”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如铁。

秦凌峰静立姜慢烟身侧,肩并着肩,无需言语,他目光扫过之处,便有一种无形的威压弥散开来,令躁动的空气为之一窒。

“岂有此理!将那些嚼舌根的抓起来,重重治罪,以儆效尤!”

老六气得面红耳赤,眼冒凶光,二个月过去,他的断指形成厚实瘢痕,包着棉布,却任坚持参加战斗。

姜慢烟掩住心中的情绪,伸手捏了捏他气鼓鼓的腮帮,朗声笑道:“我们林秀生起气来,倒像只圆鼓鼓的河豚,甚是可爱。”

“姜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玩笑!”

姜慢烟刚松开手,一双更大、骨节分明的手便自然覆上,温暖而坚定,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是秦凌峰。

姜慢烟回望一眼,开口道

“堵不如疏。”

姜慢烟眼中流光溢彩,自信的光芒瞬间安抚了在场所有人,“民心如水,宜导不宜堵。”

……

城中老槐树下,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姜慢烟一袭素衫,身形清瘦却脊背挺直。

未束的青丝随风轻扬,衬得他如遗世独立的神祇。

他一站定,喧闹的人群便奇异地安静了几分。

“父老乡亲们!”

清亮的声音破空而起。

“请看城外的刀兵,请听耳边的谣言!宋家今日可诬我偷盗,明日便可陷你李家、赵家侵占田产!他们围困的岂止我一人?”

“围困的是我们用血汗垒起的锦城,是我们的田地屋舍,是我们的父母妻儿!”

他声调平和,却字字敲击人心,嘈杂声渐息。

“他们要的从来不是我,是咱满仓的粮,亲手盖的房!今日交出我,明日铁蹄就会踏破你们的家门,夺走你们的一切,令我等世代为奴!”

“乡亲们,锦城是我们的根!是从荒芜中一寸寸垦出,从天灾**中拼死守住的活路!豺狼已至,退一步便是家破人亡!”

他清瘦的肩背骤然绷紧,声如惊雷。

“岂容我等心血沦为贼子囊中之物?岂容我等子孙,世世代代为人牛马?!”

话音落下,死寂之后,人群如沸水般炸开。

前排壮汉攥紧刀柄,指节发白,怒骂不休。

妇人们红着眼圈,将孩子死死护在身后,喃喃咒骂“造孽”。

激愤之情如潮水奔涌。

然而,片刻后,一声低语如冷水浇下。

“我们……真打得过吗?”

窃窃私语声陡然变调。

有人畏缩后退,有人交头接耳。

“那可是贵族联军…”

“家中老小怎么办……”

……

方才的激愤迅速消退,犹豫与恐惧浮上脸庞,许多人下意识垂下了手中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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