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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张守业夹着公文包推开茶楼玻璃门,一眼就瞧见打开的车门里,何嘉黎仰头靠在座位上,朝后捋着前额头发。

他走到车前,敲了敲车玻璃,笑着给身边人介绍:“这是我们学校新来的小何老师,大学生来支教的,青年才俊啊。”

何嘉黎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个穿着条纹短袖约莫五十岁上下的陌生面孔,连忙探出身来,伸出手微微躬身,笑容弧度饱满。

张守业今天约了一个熟人朋友,是县里建材市场经销商,想着先看看水泥这些材料行情,可惜聊了一上午都不怎么满意,说到底还是预算不足,从茶楼里出来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茶楼里没开空调,茶楼外还有些闷热,张守业今天穿了件挺括的白色衬衫,僵谈一上午版型已经塌了下去,后背汗湿了一大块儿。

何嘉黎一开始上车就关上了车门,没坐一会儿,革质的座椅烫得惊人,加上车内空气不流通,热得人头晕眼花,像蒸屉里的馒头。拿着车钥匙也找不到空调怎么开,何嘉黎只好打开车门,多少能好受点。想起一个星期前淋过的滂沱大雨,已经遥远到要用上“怀念”这个词来形容他此刻心境。

张守业和朋友握了握手,约好下次在县建材城附近见,对方像是也觉得天热,没再多寒暄,先他们一步驾车离开。

一上车张守业就打开了车里空调,反手打算把包扔到后座,一别过头看到两床垫褥整整齐齐在后座摆成一排。

他将公文包顺手扔到后座下面,有些奇怪问道:“你们怎么买了两床啊?”

何嘉黎不好说自己被店家的话刺激到,冲动付了两床的钱,只好拉骆帆出来垫背,他笑着说:“我看骆老师家里就一床硬邦邦的棉花褥子了,想着给他也买一床。”

冷风扑面,张守业喘过气来,松了松衣领扣子:“你给他买干什么?他家没有吗?”

“他家的也旧了,我住那么久一点钱都没花不太好意思……”何嘉黎越说声音越小。

张守业恍然大悟:“也是也是,他妈不在家就没人种棉花,打不了新棉被。我早跟他说不要太注重打扮,钱不要全花在衣服上了,也要学会生活,他就是不听……”

空调出风口持续吹着何嘉黎的脸,他的大脑降下温来,一长串絮叨中,他好像抓住些不对劲的点,迟疑地问道:“他妈妈,不在家?”

张守业瞥了他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头看向后视镜,倒车上路:“对呀,你不是跟他住一块儿吗?他妈妈回来了?”

“没有,就我们两个,”何嘉黎顿了顿,“但是他没跟我提起过他父母,一开始我以为他也是租的房子,还是前两天要找他平摊房租才知道那就是他家。”

“那不该啊,你们年龄差又不大,不像我这个老头子,你们应该聊得来啊,平时都不聊天交流吗?”

何嘉黎回想起这些天的所有的相处,作为一个室友,骆帆已经无可挑剔。如果不考虑骆帆的意愿,他单方面认为这已经算得上是朋友,毕竟对方帮了自己很多,只是自己在这段朋友关系的建构中暂时没什么付出,还不值得成为倾诉对象。

何嘉黎的一言不发让张守业担心自己无心的一句话挑起了是非,连忙出言补救:“我真是老糊涂了,忘了你们才认识一个星期。他心思重,没什么朋友,不怎么会主动跟人讲这些。”

想起那人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何嘉黎下意识否定:“没有,骆老师人挺好的,照顾了我很多,来之前我还担心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没想到能适应得那么快,多亏了骆老师。是我对骆老师关心太少,所以骆老师不想跟我说这些吧。”

张守业听了,放下心来开玩笑道:“你都给他买垫褥了,还关心太少,你都算得上最关心他的人了。”

一时被激,上头买单的行为被误解后落得好名声,何嘉黎忙不迭地摇头摆手:“算不上,算不上。”

“怎么不算上,你这还真算。他又没有女朋友,他妈也不管他,这么多年头疼脑热的都一个人过来的,不是你今天说,我都没留意过他那么多年不换新垫褥,说不定家里的垫褥比小何老师你年纪还要大呢。”

还是个古董垫褥,何嘉黎心想,这么能有人在不缺钱的状况下对生活品质毫无追求,这种梆硬的床,他晚上睡着不做噩梦吗。

车内完全凉快了下来,张守业接着讲:“他十来岁就是一个人生活了。他是跟他妈改嫁过来的,我那会儿在县里高中当校长,不怎么回来住,也是听说的。他妈跟他继父是在外地打工的时候认识的,后来结了婚,他那个继父好像工作上有问题,赔了一笔钱,被辞退了,干脆就带着他们娘俩搬了回来,之后到处打牌喝酒,不干正事儿。骆帆升高三那年,他那个继父晚上喝多了酒,掉进湖里淹死了。之后他妈妈精神就不太好,没两年就跑到一家养老院做义工去了。他那会儿差点没读下去,也挺不容易的,把自己养成现在这样。”

何嘉黎不知道该附和什么,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尴尬。听领导给自己讲同事八卦,年长随和的同事在这个八卦里差点变成了惨兮兮的辍学少年。他不是没有听过八卦,也不是没听过长辈八卦,可一想到下了车之后要带着同情的心理去看待一个帮助照顾过自己……的朋友,就觉得很奇怪,奇怪到浑身难受。

张守业浑然未觉何嘉黎微妙的心理活动,自顾自推进这场谈话进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虽然我希望我们这里越建设越好,但我真心不希望他在这里教书。”

何嘉黎坐在一旁默默不语,等着红绿灯间隙,车窗外来往逛街的人三三两两成群,打着各式各样的遮阳伞,席地而坐的菜贩子,一下一下地摇着草帽,扇风效果微乎其微。

“我们的年轻人应该都是有梦想的,小何老师,你这个年纪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你肯定也有想做的事,不然也不会来我们这里支教。”

何嘉黎心虚地点了点头,又一次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位朴素正气的校长。

“小帆这孩子,一毕业就回县城教书,后来跟着我到这儿,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感念这里的生活,抱着建设家乡的想法回来的,后来我退休回村子里住着——”

张守业顿了顿,紧皱着眉头说不清是为路况发愁,还是在思索接下来的话:“我慢慢发觉并不是这样,他内心肯定是不愿意留在这里的。”

“不愿意怎么会在这里呆那么久?”

“可能是为了他妈吧,他经常去养老院,赚点钱都花在打扮自己身上了,打扮给谁看呢,养老院一群老头老太太。”

“……”

“不是我多事,小何老师,你是大城市来的,我把你跟他放一块儿也是想刺激刺激他,耳闻不如眼见嘛,说不定跟你相处一段时间,他就对大城市的生活感兴趣了。”

看张守业这架势,何嘉黎怕这老校长接下来对自己提出什么要求,连忙另起了个话头来转移注意力:“他这个年纪,还花枝招展的,没人介绍对象吗?”

“有啊,挺多的人给他介绍的,可他都拒绝了啊,问起来就说‘我这么帅,会没人要吗?’”说着说着,张守业还模仿了一下骆帆说这句话时摇头晃脑的神态,惹得何嘉黎嘴角一弯,话题转到他可以接受的八卦频道上。

“说起来,介绍的那么多人里最合适的可能还得是张齐琦,他们俩算是知根知底,学历什么的都匹配,可同学那么多年都没在一起。现在张齐琦谁也看不上,家里介绍的相亲也都黄了,小帆看着就没有成家立业的心思,他们两个简直是没影儿的事,两个老大难啊。”

像是为了配合张守业的心境,连绵不息车流边际红灯亮起,停停走走,总也到不了。

想起那天骆帆给自己打针,提到“张齐琦”的神态,何嘉黎有些惊讶:“原来他们还是同学啊。”

显然这个问题问到张守业心坎上了,他激动得重重拍了拍大腿,道:“对啊,我们这儿就他们出息,还有我闺女,他们三个高中毕业占了全校一二三名,我姑娘还是小何老师你学姐呢,小帆也差点是你学长。”

说完张守业嘿嘿笑着,何嘉黎觉着这老校长嗓音中气十足,尤其是说到他女儿,就更明显了,中气十足还带着几分骄傲。

“那骆帆为什么没报梧大,是……分数不够?”

过了十字路口,车子开上一条南北朝向的大道上,张守业打下来遮阳挡板:“分数够了,是他自己发神经。”

“他当时报了几个外省的学校,也报了本省的,可是,”张守业皱着眉,语气里藏不住的惋惜,“快要提交志愿的时候他跑去删了那几个外省学校,梧大和那几个学校等级差不多,时间太赶,他不小心连着一块儿删了,学校老师们那个气啊,他自己还一点都不在乎。”

事情过去差不多十年,张守业提起来还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所以也是缘分,他和张齐琦报到一个学校去了,不过两人从没一起回来过。”

“为什么?他们关系不好吗?”何嘉黎有些好奇。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主要是小帆,大学四年一次也没回来过,不过这儿确实没什么值得他回来的。”

谈到这里,后面的事情何嘉黎听骆帆提起过一些,他淡淡开口道:“我听他说,他大学时候总到处逛,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才不回来?”

“这我没听说过,不过女朋友应该是没有的,”张守业语气十分肯定,像是觉得好笑,“他这个人对待感情太老派,应该是那种一段感情谈到地久天长的,真要有外地对象他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了。”

车已经开出了县,到了工业园附近,路边的车辆一阵少过一阵,大马路上畅通无阻,车窗外工厂一个接一个。

讲到这儿,张守业又抛难题:“小何老师觉得小帆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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