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来得那么晚,是爬山上来的吗?”
电梯门缓缓合上,王院长按下楼层键,回过头来看着何嘉黎。昨天张齐琦给她发消息,告诉她一个年轻的支教老师要来,名字更多像是个男老师。今天走在后面看他进到大厅里,戴着帽子分不清头发长短,背影高挑纤细,转过头来还以为判断失误,是个女老师。
“是的,但本身住得也有点远,坐了三个多小时车,到山脚下就十一点多了。”
王院长合上手掌,感慨道:“还是年轻身体好,我就爬不动了,平时上山下山都要坐车,走不得一点路。”
何嘉黎讪笑:“张老师身体是挺好的,我就算了。”
说完,何嘉黎看见这位院长偏过头的幅度更大了些,表情暧昧,他下意识想到了上午那个出租车司机。
“不是您想得那样,我们就是普通同事。”
“我知道,我没想多,是你想多了,张老师平时性格就是这样的,喜欢开玩笑,你也真是可爱,大热天在盘山公路上走那么久到现在还以为是张老师想爬山。”
何嘉黎脑袋瓜子一转,啊了一声,表情无辜:“她故意耍我的吗?”
不忍看他受伤的眼神,善良的王院长换了个话题:“对了,她和骆老师怎么样了?”
何嘉黎刚陷入推测没有得到证实的闷闷不乐中,听到一个“骆”字又茫然起来:“您也认识骆老师?”
“嗯,他妈妈在我们这里工作很多年了,他经常会过来看他妈妈。”
出了电梯,何嘉黎紧跟在身后,想不明白张守业骗自己的目的。
“这不是养老院吗?”他迈大步伐,走到并排的位置,补充道,“我听说骆老师的妈妈是在康复中心工作。”
王菁停住脚步,压低声音道:“这里就是康复中心,但也确实是养老院。”
她将何嘉黎拉至一旁的楼梯间,掩上门,耐心解释道:“你仔细看会发现这里的老人没几个是正常的,他们之中差不多有一半是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另一半身体机能上多多少少都有很明显的问题,比如向奶奶,你应该听说过她腿脚不好,但她不是活动困难的那种腿脚不好,她被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走不了路了。”
“我们这里专门承接几所医院的老年患者,提供康复训练。虽然对外说是康复训练,其实本质和养老院没什么区别,家属们也都知道,患者年纪都太大了,治疗太痛苦,大概率也治不好,索性送到这里来,起码基本护理没什么问题,不用子女费心。”
何嘉黎静静消化完这段话,无意识问道:“那平时他们的子女会来看望吗?”
“这就是我想提前跟你交代的。”
何嘉黎看见这位院长叹了气,似乎为接下来要陈述的事实感到悲哀。
“大部分老人经常是见不到子女的。”
“我们对接的医院有本地的,也有梧市的,他们的子女年龄平均四五十的样子,本地的在外地打工,不怎么能回来,外地的嫌太远,也不怎么过来。而且部分老人是阿尔茨海默症,通俗说法是老年痴呆,被送到我们这里来大概子女们也是没希望他们会好转。平时只有日常生活用品像纸尿裤什么的用完了,我们的护工会给他们打电话,有的人还会说用太快了,不给买新的,只好熟悉的护工垫钱买……”
何嘉黎一时震惊于这隐晦的现实,仿佛被铁壁铜墙罩住,隔绝所有声波,连同自己的呼吸声都无法听见。
他不敢相信,真有人会用一些不合道德的理由来杀死抚养他们长大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工作自己的工作,生活自己的生活,把一切无用的,没有价值的抛掷脑后,像清理房间的旧东西一样,说扔就扔。
他没有年老的长辈,亲生父母也早已离去。尽管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当时给出的抛弃他的理由,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那双猩红的眼眶和止不住的泪水,他选择相信母亲有自己的难处。可在刚到林家时,他还是每天晚上都忍不住去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
怎么会有人主动地抛弃家人呢?何嘉黎分不清是出于对公序良俗,社会公理的认知,还是对已经在记忆里面目模糊的母亲,积压多年,未曾消解的不满。
“……骆老师的妈妈经常这样,从她入职开始,大部份工资都直接捐到了爱心处,只留一小部分供日常开销,……”
何嘉黎感觉有人在拍他,回过神来,看见王院长关切地看着他的脸。
何嘉黎摸了摸脸——很凉。不知道是楼梯间背光阴冷还是心理原因。
“您接着说,我在听。”
王院长仍未收回关切的眼神:“你是向奶奶孙子的老师,这些话我要提前跟你叮嘱一下,在她面前最好不要主动提她儿子儿媳,具体的情况我不方便说,如果向奶奶提起来了,那你可以顺着她的话讲,不要问太多,她最近有些记不清事,我们怀疑是老年痴呆的先兆,检查结果还没出来。”
到了病房门口,王院长敲了敲门,一个护工打扮的女人从里面打开门,朝她点了点头,离开了病房。
“向奶奶住的是双人间,但因为一些原因目前只住了她一个人,你不要碰另一位老人的物品,可以搬张凳子坐在向奶奶床边,有事就按床头铃叫护工阿姨,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何嘉黎让开路,目送王院长带上了门。
房间里有两张床,离门近的那张床上物品杂乱堆在一起,说不清有没有人住。靠窗的那张床上铺开一条粉色被子,被子下的起伏告诉何嘉黎,。那应该是向奶奶。
他走到近前,确实在床尾看到了名片,证实了猜测。
床上的人似乎也听到了他靠近的脚步声,缓缓翻身看过来。
“是何老师吗?”
何嘉黎注意到她眼睛灰白,说话时根本就没看着自己:“是的,奶奶。”
“麻烦你跑一趟了,”说着,她探出手来,在半空中向上摸索,另一只手撑在身侧,尝试起身,“我都听说了,是我孙子惹麻烦了。”
何嘉黎赶忙攥住她颤抖的手,弯腰按住她的动作道:“不算什么麻烦,奶奶你躺着吧,躺着舒服些。”
向奶奶没有再挣扎起身,她缓缓收回手隔着被子交叠放在肚子上。
窗帘没有拉上,房间内光线充足,且没有阳光直射,或许建造的时候就考虑了这一点。
向奶奶顺着光线,偏过头朝着何嘉黎那侧:“老师,我们家孩子真的是个好孩子,就是想法太固执,他没有坏心思的,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你生气了,你尽管打。可以的话,也帮我劝劝他,让他跟他爸妈走吧。”
何嘉黎没想到跟院长说的大不相同,进来没两分钟这位向奶奶就主动提起子女,如果不是接下来的经历和自己了解的大致相同,何嘉黎差点怀疑自己走错房间。
“正浩三个多月大他爸妈就说要去外地打工,后面一年也回不了两次。他一直是跟着我长大的。前两年我干农活摔了腿,县医院治不了,他爸妈就把我们都接到那边去了,我看腿,他上学。后来医生说外地腿好不了,他们听说这家养老院很不错,就把我送回来了。那段时间他爸妈在给他弄学籍,他一到学校就逃学,哭着闹着要回来陪我。我一个老瘸子,肯定是照顾不了他了,他就说自己一个人住也可以。他爸妈没办法,就算了。”
何嘉黎感受到攥着的那只手皴裂严重,他从没有摸过这么粗糙的手,厚厚的指甲嵌在干裂泛白的指缝里,像是即将蜕掉的一层壳。
“……”
“可能我还是死了好吧,死了就不拖累他们了。”
病床上的老人始终保持微笑,就连在说出唯一的残忍的解决办法时也是如此,好像微笑就代表她自愿。
“……别这么说,奶奶。”
空前的无力感将他高高抛起,却完全没有接住他的打算,于是他只好闭上眼,任由眼泪淌下,等待一个未知瞬间重重落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