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年纪大的人就是更有生活经验，昨天打完那一针，晚上又喝了一次药，终于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晚上睡觉都有劲儿蹬腿了。
来了那么些天，除了第一天晚上，这是他头一次睡了个好觉，一整晚呼吸顺畅，一个噩梦都没有。
只是人一旦处在陌生环境，生活就会短暂失序，这是常理。
何况在身体状态不得劲儿的情况下，连续一周的高强度工作让他变成了一条过载的电路，即将面临设备损坏和火灾风险，不及时检修大概率会跳闸。
醒来时，眼睛接触到光线的一瞬间，何嘉黎隐隐察觉到房间里有些不对劲。他下床走了一圈，但物品陈设什么的显然没有变化，房间里很安静，何嘉黎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转瞬即逝。
何嘉黎迷茫地薅了薅头发，刻舟求剑般，他尝试伸手覆住眼睛。再一次睁眼时，他抓住了那虚幻的陌生感来源：朝南的前窗异常光亮透明，但没有像平时那样将窗户上的花纹通过光影投射到地面上，只有窗台那一块儿白得耀眼，反射的光芒哐当晃进何嘉黎脑袋里，立刻就吓醒了——支教的第一个周六，他竟然睡到了大中午。
何嘉黎大脑一片空白，过了两三秒才加载出内容，一个成年人在休息日睡到中午，应当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再说他只是个小小的支教老师，和同事租住在一起，又不是新媳妇第一天住婆家。
况且隔壁也没什么动静，说不定也是还没醒，或者醒了没起。
抱着侥幸心理，何嘉黎精神气儿十足地伸了个懒腰，发出满足的喟叹，准备洗漱。
缓缓踱步穿过堂屋，进到西厢房，和他预料的恰恰相反：床是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连床单都像是嵌在床板上那么笔挺有型。
何嘉黎这才想起来，堂屋里也没见着骆帆的摩托车。
收拾了一番，差不多十二点，何嘉黎呆愣愣地坐在红木椅上。
倒也不是对白天里的这座房子感到陌生，急需一个熟悉的人来平定这种荒诞感——他还没睡到这种昏天黑地的地步。
他这会儿很清醒，是淋了那场雨后最清醒的时刻。几乎是确定自己睡到中午的那一秒，他就记起来，晚上约好去校长那儿吃饭，他现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买点东西，毕竟空手上门不太好看。
以前到了节假日，林业则和徐婕带着他们走亲戚或者拜访老师，一定要买点礼品，亲戚之间是你送过来，我还回去，何嘉黎对此解释这是为了好看。而送老师的，就有些不太正当的意味，他一直不太认同这种行为。
有一次徐婕在家里储物间忙前忙后翻找合适的礼品时，他多了句嘴，说老师不会收的。但实际上，一进门那位老师就将那装着贵价茶叶，人参的礼品盒接了过去。
时至今日，他还是不能理解这种多余的礼节，但那位老师的行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不上是打击，尽管这位老师和他之间认为的形象大不相同，但何嘉黎也清楚，本来那形象无关老师本身，只是自己的想象。
不过这件事情过后，何嘉黎深刻认识到了给需要经营的关系送礼的必要性。
此刻，何嘉黎盘腿蜷在红木椅里，啃着手指左思右想，最后决定给徐婕打个电话问问送什么比较好。
在一栏好友里，本该下滑的手指突然顿住，犹豫片刻，还是点进了那个空白头像的聊天框里。
“校长让我们今天晚上去吃饭，你知道吗？”
他没有撒谎，张守业确实有叫两个人去，虽然原话“不认识路就让骆老师带你来”有点像只是让骆帆带路的意思，但不至于让人走到家门口又遣返吧，何嘉黎自作主张，拔高了张守业的热情。
“我要不要——”
打完这四个字，何嘉黎又觉得不妥当，按下删除键。
“我们要不要买点东西去？”
等了一会儿对方还没回，何嘉黎默念了一遍自己发的信息，觉得还是不妥当，又加上一句无力的辩白：“我总觉得空手上门不太好。”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回复。
大概是没吃饭的原因，何嘉黎头很晕，但他不太好在家里翻找，毕竟他没有买过什么能吃的回来，随便动人东西又不太好，何嘉黎决定发完消息就接着睡觉。
“你这会儿很忙吗？”
“在县里吗？”
“能不能帮我买点东西？”
……
连环发问没有得到回应，何嘉黎打算两手准备，先放弃这一头，打电话问问徐婕。
刚退出聊天框，一个陌生号码先打了进来。
“何嘉黎？”
电话里头的声音有些失真，不过不难辨认出，对方语气随和，跟之前叫“何老师”时声调一模一样。
何嘉黎抿了抿唇，实在不知道该接什么，又怕对方挂掉，上下牙一合计，咬出个“是”。
“上次加微信看到了你手机号，顺便也添加了。”
电话那头有些嘈杂，骆帆的声音时大时小。
“你要买什么？快点说，这边信号不太好，发消息不怎么收得到。”
问题又回到了何嘉黎这里：“我也不知道……张校长家有小孩儿吗？”
虽然信号不太好，但何嘉黎确定听到了电话那头的笑声：“有一个比你年纪还大的小女孩儿，怎么办？买包还是化妆品？还是说我帮你联系一下，问她要什么？”
如果接电话的是徐婕，她一定会接受这玩笑般的提议，不过何嘉黎不会考虑为一份不需要在意评价的支教经历送领导太过贵重的东西，他没这么多闲钱。
但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理由。
刚到林家那年，父母留给他的财产，能变现的，林业则都帮他处理了，十六岁生日时带着他去银行办了手续，全部转到了他名下，，即使没购买什么理财产品，只是存定期吃利息，那也是很可观的一笔钱。
再说这些年，何嘉黎的一切开销都是林业则和徐婕在负责，包括保险之类的费用，也是他们在缴，光是这些年攒起来的零花钱和压岁钱，都够何嘉黎毫无负担进行这项人情往来。
只是何嘉黎不想用这些钱，无论是父母留给他的，还是林业则和徐婕给他的，何嘉黎从始至终不认为那属于自己，没有什么真正属于他。
他总觉得那是一根维系他和林家人的纽带，就像婴儿和母体之间紧拴的脐带，一天天供养着他，但没有一瞬间属于他，如果脐带断裂的话，那就什么都不剩了……
何嘉黎回归话题，直截了当问他：“没有小孩儿的话，那我买什么送老年人比较好？”
“如果你是问建议的话，我建议不用买，这里的人虽然很看重这些没用的礼节，但你一个没毕业的小孩儿，他肯定单纯就是想让你去吃顿饭，真送的话，他也不会收。”
“……”
“他不会为难一个没有独立经济条件的孩子的，再说了，你就呆几个月，校长巴结你还来不及，真不用你给带什么东西。”
……
挂了电话，何嘉黎想了又想，虽然骆帆的话听起来不太正经，但是不得不承认是有道理的，再说了，来了这么些天，他根本没在这里见过便利店，骆帆不回来，他哪里都去不了，更别说买东西。
一想到这儿，何嘉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问对方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显得太冷漠自私。
直到下午两点多，快三点，骆帆才骑着摩托车回来。
何嘉黎从午睡中惊醒，出来一看，骆帆果然没帮他买任何礼品回来。
骆帆没往屋里开，就将车停在院子里，单手解开伸缩口，摘下头盔，看着睡眼朦胧的何嘉黎，笑得有些勉强：“我早上去过你房间，看你睡得挺沉的，感觉中午才会醒，就没做早饭，你中饭吃了吗？”
“还好。”何嘉黎答非所问，全部注意力在骆帆摘下头盔时，被他稍显苍白的脸色吸引。
“那我去洗个澡，睡一会儿，这有几个苹果，你先垫垫肚子，我们六点左右去吃饭。”
说着，他从车箱中拎出一个不怎么干净的红色塑料袋，递给何嘉黎。
何嘉黎接过塑料袋，里面三五个红苹果相互撞动，塑料袋扑簌作响。何嘉黎忽然福至心灵，从对方拒绝给自己带东西联想到这几天白吃白睡，一分钱没摊的租客行为。
他颠了颠手里的塑料袋，超绝不经意提起：“这多少钱？我转给你吧，还有房租，来了这么久，忙忘了，是一人一半还是怎么算？是直接转给你吗，还是给房东？”
骆帆显然听进去了他这话，径直走向房里的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颇为奇怪地深深看了何嘉黎一眼。
“我没跟你说过这是我的房子吗？”
换何嘉黎诧异起来，他不由自主歪了歪头：“说过吗？”
骆帆嘴唇微颤，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那我现在说，这是我的房子，你不用交房租，算是学校免的。”
骆帆说完，扭头就走，留下何嘉黎愣在原地，表情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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