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沉，燕王别院已火把林立。
甲士静默，映着噼啪跃动的火光，兵刃寒芒流转其间。
裴昭雪的月白身影在重兵押解下穿梭，冷峻的目光扫过收押的翠云阁众人，阴影在他身后无声蔓延。
红绡喉间的呜咽刻意拔高，侍女断断续续的压抑抽噎……唯有琴师若嵁步履沉静，无所动容。
一道道身影被无声推入刑房，沉重的铁门次第合拢，锁舌咬合的铿锵在死寂中碾碎最后一丝声响。
别院内室，裴昭雪悄然而入。
这屋子原是沾着杀伐气的，偏他往那儿一站，月白广袖拂过屏风，倒把满室肃杀衬得淡了。
他行至周放离丈许处倏然停步，敛袖躬身。
“王爷，刑名事毕。”裴昭雪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凝滞审慎。
周放离正掬水洗去脸上的血污与征尘。
铜盆中温水氤氲，却洗不净眉宇间凝着的戾气。他仅着素黑中衣，墨发濡湿，目光沉冷地落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裴昭雪知悉他的态度，续道：“其一，女尸经柳守备供认无误，正是黑云寨余孽常十三娘。其二，依王爷前时所托，黑云寨旧案，已有眉目……”
他稍作停顿，似在斟酌措辞：
“黑云寨之祸，始于怀璧其罪。当年，先帝为得山中秘矿，曾行招安之策。然威远伯贪功冒进，违逆圣意，悍然以火攻强袭黑云寨。虽寨破功成，却致寨中妇孺老幼，连同归降寨主，尽数焚为焦炭，惨绝人寰。”
烛火跳跃，映在周放离侧脸上，投下深刻阴影。他身形纹丝未动，唯有搭在椅背上的指节骤然发力，微微泛白。
“彼时随军行军司马陆逊之，曾力谏火攻之弊，未果。事后，陆司马因‘督战不力’、‘纵容匪首’，遭贬谪大同府。而威远伯……”
他话语微顿，带着不易察觉的讽意，“却反因‘破寨有功’，擢升京营提督，掌京畿重兵。”
“威远伯……”
周放离齿缝碾过这三字，新仇旧恨，往事历历，重又浮现于他脑海中。
永昭二十六年，狼居胥山麓。
彼时他率领的铁骑所向披靡，已将鞑靼王庭逼入绝境，四海皆平，胜局唾手可得。朝中议和之声却甚嚣尘上，以“耗损过大”为由，力主休战。
廷议之上，正是这位威远伯，当着他的面，将厚厚的兵部账簿掷于金銮殿上，声如洪钟，字字诛心：“国库已空，三军断炊在即！再战，非亡国不可！”
先帝最终采纳了和议。
岂料鞑靼使团嚣张跋扈，竟在谈判之地，以流民充作箭垛活靶，肆意射杀取乐。
滔天的怒火焚尽理智。他挥剑屠尽使团二百余人，以血震慑，终逼得鞑靼低头签下城下之盟。换来的却是先帝御案上头那方九龙玉镇纸被摔得粉碎的脆响。
议和虽成，他嗜杀恶名早已传遍朝堂草野，与储君之位再次失之交臂。
而力主议和的威远伯，亦未能幸免，被削爵一等，撸去官职，赋闲在家。
燕王与其的纠葛往事，裴昭雪了然于心，踌躇再三，终是顶着他的怒火道：“京都府传来消息，威远侯将于四月中旬启程赴太原府任职。”
太原府在燕王封地以南，新帝周承寰之用意不言而喻。
周放离霍然转身，素黑中衣下肌肉紧绷，周身戾气如有实质，那双眼眸里燃着怒火，死死攫住裴昭雪。
“本王施以威压，扫清几处碍眼的污秽，就引得陛下如此忌惮？！竟要起复这等不择手段的豺狼之辈？”
一字一句，锋利如刃，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狂怒与刻骨的讽刺。
“好啊…好一个‘皇恩浩荡’！本王偏安一隅，肃清边关，此番擒杀黑云寨余孽，倒反成了威远侯那老匹夫重登庙堂的垫脚石？！”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贲张，滔天愤懑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离京前，最后一次见到年轻帝王，是在先帝丧仪上。
那张年轻却难掩锋芒的脸，强忍悲恸，殷殷恳切，望他早日就蕃，以镇边陲。却又因年轻稚嫩，克制不住眼底暗藏的忌惮，带着无声的试探与敲打。
先帝遗诏中那句“叔慈侄敬，共维社稷”的训诫，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压了下来。
万般不甘，千种怨怒，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从喉间挤出的冷笑。
“呵……”
裴昭雪静立一旁，月白锦袍在摇曳的烛光下纹丝不动，仿佛那足以碾碎人心的威压不过拂过水面的微风。
他太了解眼前之人了，怒火焚天是真，而一旦涉及新帝，涉及那道遗诏，心绪万般激荡终归偃旗息鼓。
裴昭雪敏锐捕捉到冷笑声里宣泄殆尽的余烬，以及随之而来的疲惫。待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稍缓，不着痕迹地向前微倾，声音平稳如初，却已将话题悄然引开：
“王爷息怒。关于军械失窃一案，柳守备已尽数吐实。大部分甲胄兵刃，确系流入黑云寨余孽之手，助其复燃死灰。另则…一部分流向了异域行商，身份尚在追查。”
他顿了顿，瞥见周放离目光冷然，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盆沿，显然对军械案的后续细节兴致索然。便顺势续道：
“已被擒获的黑云寨余党，经审讯，已供出几处隐秘窝点。隋然率精锐亲卫前去搜查失窃军械，不日当有回音。”
周放离敷衍地“嗯”了一声，疲乏毕现，连眼皮都未抬，只挥了挥手，示意知晓。
裴昭雪略一停顿，继续以公事公办的平稳语调汇报道：“另，遵照王爷前令，翠云阁一干人等，现已悉数缉拿，分押于西院刑房。”
他微微躬身，请示道：“请王爷示下，何时提审查问？”
周放离阖眼，抬手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眉宇间尽是挥之不去的倦怠与厌烦。他此刻唯愿将这满室的肃杀与纷扰一并驱散，至于那盲眼琴师纵有千般隐秘也懒怠探究半分。
“明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再次不耐地挥了挥手。
“是。”
裴昭雪应得干脆利落，再次躬身行礼，如来时一般无声离去。
翌日，西园刑房
晨光从高窗铁栅刺入，割裂青石地面，浮尘在光柱里无声翻涌。空气滞重，混着铁锈与未能散尽的血腥。
若嵁覆纱遮眼，青衫素净，沉静坐于刑房一隅。指尖微蜷，正思索着如何破除当前的困局。
红绡与侍女二人皆非等闲的柔弱女子，翠云阁并无确切的通敌罪证，仅凭恫吓，得到的唯有一份滴水不漏的供词罢了。
至于她……
燕王本就对她怀有偏见。先前撺掇廖怀行龃龉之事，至多算是小打小闹，如今牵扯到了大逆的罪名，只怕难以轻拿轻放……
沉重的铁门被豁然拉开，摩擦声刺耳。阴影当头罩下，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
周放离着一身玄色劲装，肩臂绷带浸着暗褐药渍，行步间微显滞涩，审视的冷光径直钉在角落的若嵁身上。
裴昭雪无声侍立其后，探询的目光落在若嵁缚纱的眼部。
若嵁侧首，似在捕捉声源的方向，平静的声线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审慎：
“王爷明鉴。草民一介琴师，昨日于翠云阁中受惊未定，今日又被锁拿刑房。实不知身犯何罪，竟劳王爷亲审？”
她顿了顿，颈项微仰，缚目的白纱似有若无地拂过周放离肩伤处。
纵然隔着锦衫，仍令他无端泛起了细微痒意。竟从若嵁古井无波的声线里，听出一丝似探非探的……
关切？
“倒是王爷…步履沉滞，气息略有凝涩。莫非…贵体有恙？”
周放离眸色骤然一沉，将杂念抛却，向前逼近，直至阴影彻底将若嵁吞没。
高大的身形近乎将她逼至角落，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低哑声音里裹挟着浓沉杀意，砸在她的头顶：
“先生胆智双绝。此时此地，又岂会断不出，翠云阁内的狂徒逆匪便是伏击本王的刺客。还是…先生在装聋作哑，故作不知？”
言语锋利，带着周放离伤口散发出的淡淡血腥气与金创药味，混杂着极淡的龙涎香，沉沉地压向若嵁。
周放离紧盯着她的脸，辨别薄纱下细微的轮廓变化，不肯放过任何端倪。
若嵁似被骤然逼近的气息和威势迫得呼吸微窒，不消片刻，又强迫自己尽快恢复镇定。
她讶然抬头，“望”向声音的源头。
“洞彻尘寰，乃仙者之能。王爷遭此厄难，草民身在翠云阁，又如何得知？”
周放离冷嗤一声，眸光在她的眼部流连片刻，仿佛能穿透那层白纱，直抵她眼底的真实。
“隐诡之士的手段，本王从不敢小觑。弈者操控棋子，在幕后操持即可，又何必踏足险境？”
闻言，若嵁蜷起的手指微松，紧绷的心神亦松弛了些许。
“王爷‘谬赞’，草民愧不敢受。若要驱使这等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何须在翠云阁那等人多眼杂的喧闹之地会面？草民自有蜗居陋室，虽鄙陋，胜在僻静安稳。遣人密会，交接谋划，岂非远胜于在花魁暖阁，众目睽睽之下？”
此番辩驳条理清晰，语气中甚至带上了挑衅之意。
周放离眉峰舒展，唇边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眸中审视之意却愈加深邃。他并非真疑那盲眼琴师与鹰愁涧刺杀一事有关，不过想借这由头，寻个缺口撬开若嵁的破绽罢了。
“伶牙俐齿。”他冷哼，并未撤去威压，反而俯身跟近。
周放离说话时的温热气息拂过若嵁的耳畔，她闪身欲避，“纵非主谋，先生身份来历，也绝非户籍所载的那般简单。”
他似是亦察觉若嵁闪躲之意，稍退半步，旋即又以更强的压迫感再次欺近。
“先是串通奸滑琴商设局，以《别鹤》琴谱为饵，诱廖怀入彀。当众揭破假谱，又以默写真谱投入火盆的‘风骨’，博其信任，借其势赎身脱籍……此等心机手段，呵……”
“至于那柄军械短匕的来历，先生的解释或可一信。”周放离声音陡然转寒，带着洞悉的锋芒，“却恰巧能与拦驾告发柳守备的王五状词，互为佐证。”
喉间滚出的字句压得极沉，周放离喑哑的磁音钻入若嵁耳廓：“本王只想问上一句，先生究竟想在苍梧镇掀起何等风浪？”
长期失踪人口回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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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碣石调·幽兰（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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