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时自翠云阁离去,若嵁的盲杖在墨色长街寸寸点探,杖端轻叩石板的笃笃声,是暗夜中唯一的回响。
身后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唯余空旷深巷里呼啸的北风,卷起枯叶擦过她冰冷的衣袂。
若嵁加紧步伐,顶着愈发刺骨的寒意,将将于宵禁鼓声落尽前抵家。
“天杀的米蛀虫!晨间还八十文,擦黑就涨百二十。”
隔壁铁匠娘子尖利的叱骂骤然撕裂了这方将沉落的静谧夜色。
“娘,我饿……”
孩童嚎哭声此起彼伏响起,被另一厢老篾匠的咳嗽混着竹条劈裂声截断。
若嵁指尖抚过发胀的后脑,凭着记忆沿墙壁走进。行至门口,足尖忽而撞上异物,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去。
险险顿住脚步,若嵁伸出脚去探——盛水的陶瓮空空如也,横倒在门槛边。
指尖触到瓮壁的冰冷与空荡,身体陡然僵直,瘦削的手指紧扣门框,耳廓因警觉而微微颤动:陶瓮本不该在此处,更不该是空的。
闯入者晓得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盲眼琴师,故而连扫尾的功夫都懒得去做。
若嵁假作毫无所觉,攥紧腰间的梅枝铜扣。将陶瓮踢向墙角,故意发出巨大声响。
“隔壁这瞎子出甚事了,闹出恁大的动静。”
话音方落,若嵁便听得隔壁院门“吱呀”一声,急促的脚步声渐近。
“若先生,娘听见动静,让我来瞧瞧。”少年声音清亮,动作却格外矫健。见若嵁僵立门边,忙伸手去扶她的胳膊。
铁锈和汗味钻进若嵁鼻腔,近乎本能地挥开那只手臂,指间的铜扣却硌得掌心生疼。她强自按耐,任由少年搀扶,脚下虚浮地随他挪进屋内。
若嵁状似无意地将身后的焦尾琴递给少年:“你且帮我看看,琴身可有磕碰?”
少年接过,仔细捧着琴来回查看,嘟囔道:“没见着伤…琴好着呢,”
趁他俯身,若嵁屏息凝神——
此间唯有少年衣料的摩擦声和窗外市井的嘈杂。
她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半分。
“多谢。”若嵁从身上摩挲着数出几枚铜钱塞过去,“买些吃的。”
少年推辞不过,接了钱,踢踢踏踏跑远了。
门扉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若嵁枯坐良久,掌心洇出斑驳的红痕。一股冰凉的庆幸却悄然漫上心头。
这陋室虽狭小如鸽笼,一瓮倒地,便惊动了邻里。可若住在那深宅大院,只怕被人抹了脖子,烂在屋里也无人知晓。
这一夜若嵁睡得极不安稳。
颈侧掐出的淤痕阵阵作痛,每回翻身都牵扯皮肉,令她在混沌睡意里频频惊醒。若嵁支棱着耳朵分神留意不速之客是否再次造访,又忍不住回想白日在廖府与周放离那场凶险交锋。
喉咙干涩发紧,她低低咳嗽两声,震得喉间火烧火燎。记忆清晰如昨:对方冰冷试探句句藏锋的话语、充满压迫的举止在脑海中翻涌。最为心惊的是,那毫无征兆直刺面门的一刀。
刀尖破空的锐响犹在耳畔,寒气近乎戳破眼皮。刹那间的凝滞,全凭骨髓里浸透的本能锁住眼瞳,才没教惊惧泄露半分。
若嵁的指尖不自觉抠进粗糙草席边缘——若非千钧一发的应对,近二十年苦心扮演盲者身份,早已像薄纸般被戳穿撕裂。
翌日,天刚蒙蒙亮,若嵁的睡意全然消散,唯有遮掩在鲛纱下的青黑昭示着她的疲惫。
自红绡口中探得失忆前的筹划后,若嵁便无意插手。她深谙言多必失、画蛇添足之理,故而只打算做个沉默的旁观者。只待那谋划尘埃落定,再借此揣度往昔意图。
未料午时刚过,醉忘忧的琴音尚在梁间萦绕,指尖犹存丝弦的震颤,周遭酒客的市井谈资便悉数钻入耳中。
“嘿!城郊破庙出了桩大事儿!”开口的酒客把碗重重一磕,酒液溅出些许。
斜对座的汉子灌了口烧刀子,含糊笑道:“能有啥稀罕事?莫不是野狗争食?”
“放你娘的臊!”那人呸地啐了口,压着嗓子却仍带了酒气的亢奋,“是死人!就埋在观音殿塌了半边的墙根下!”
立刻有人探着脖子接话:“这事儿我听巡城的兄弟提过,说是个半大少年——哎哟喂,那身上的伤哟,没一块囫囵皮子!”
先前戏谑的汉子登时来了精神:“怎生个死法?仇杀还是劫财?”
“不像是图财。”另一人捻着胡须摇头,“那身衣裳虽沾了血泥,细瞧却是上好的纱缎,城里能穿这料子的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最先开口的酒客忙不迭抢过话头:“可不是嘛!还有更稀奇的——那小子指甲盖染着凤仙花汁,红得跟血似的,死了都没掉色!哪家正经男娃涂这个?我瞅着啊,十有**是翠云阁那些卖笑的小倌!”
若嵁拨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
翠云阁失踪的那少年,似乎是唤——阿松?
酒桌哄闹声仍在蔓延,而若嵁再无探究的心思。
这事只怕要牵扯到她头上来。
果然,其后便有官差上门。
缁衣捕快自翠云阁查起,循着线摸到了若嵁这里。
阿松曾受红绡所托,确实照看过受伤的若嵁两日,这事瞒不住,她便认了。
“确有此事,”她声线平稳,“两日不到,付了酬劳,他便离开了。其后踪迹,我一概不知。”
捕快的目光锐利起来:“可有人见,他离开那日,你二人曾起过争执?”
若嵁早知症结在此,游刃有余道:“争执是有。而若要杀了他,绝无可能。”她指向后脑,“我伤在头部,气力不济,连个半大少年都推搡不过。况且——”
她顿了顿,淡笑道,“那日至今,我皆是按着时辰去各处弹琴,动线清晰,哪来的本事和工夫去杀人?”
捕快沉吟片刻,那青白脸皮上看不出端倪,只道:“眼下瞧来是这般。但案子未结,你莫要离城。兴许……还有话问你。”
若嵁颔首应是。
一行捕快离去,巷子里短暂的喧闹复归沉寂。
若嵁听着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才缓缓合上吱呀作响的木门,背脊贴着门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铜扣上的梅枝图腾。
官差盘问本在预料,她滴水不漏的应对暂稳局面。然而,阿松的死实在蹊跷。
那少年平素惯会攀高附贵,却未必真能与人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何况那日离开前,可还特意将院里所有水缸都挑满了清水。
巷口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几片枯叶。年轻捕快疾步追上捕头,面上凝着困惑,压低嗓音道:
“头儿,这若嵁咱早查透了底细。邻里都说她是本分盲眼琴师,性子孤僻却从不惹事。案发那几日她在‘醉忘忧’弹琴,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咱还问了送她进门的铁匠小子,屋里也并无异常。为何偏要走这一遭,问这些明摆着的事?”
四十出头的捕头短小精悍,眼眸却如鹰隼般锐利。他脚步未停,只从鼻腔哼出白气,声线压得更低,透着世故的疲惫与谨慎:
“你懂甚?真当这案子是咱们能查透的?”
年轻捕快一怔:“头儿的意思是……?”
“那阿松出事前,不过翠云阁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倌。”
捕头冷笑,瞥向四周无人处续道,“指甲染凤仙花汁,既是他身份的标记,也是背后龌龊勾当的遮羞布。穿得上下等纱缎,却死在破庙墙根下,死状那般惨烈——
这能是寻常仇杀劫财?扯上翠云阁,就牵扯到达官贵人见不得光的癖好、流水般的银钱,更牵扯到……”
他顿住话头,目光投向远处巍峨城墙,语气沉得发紧,“总之,这潭水深得很,咱们这点斤两跳下去,连个泡都泛不起来。上头限期破案,可这案子的根子,早不在府衙能刨动的地界了。”
“那…那还查什么?”年轻捕快听得心惊肉跳,隐隐又觉得憋闷。
“查?当然要查!姿态得做足!”捕头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该问的问,该查的查,卷宗要写得漂亮,流程要走得周全。让上头瞧着咱们没偷懒,让百姓明白咱们在办事。至于真凶……”
他嗤笑一声,“或许早有人心里清楚,只是动不得。今日盘问琴师,不过是敲山震虎,也是做给盯着案子的人看——你瞧,咱们没漏掉任何关联人,连个瞎子都细细问过了。”
说罢他拍了拍年轻捕快的肩,语重心长道:“记住,在这城里当差,有时候活命比破案要紧。走吧,把该记的都记下,回去交差。”
两人身影转过街角,渐渐融入市井喧嚣的人潮中。
与南城交叉的西城,一个锦衣公子玉带凌乱,发梢沾露,踉跄着推开守备府厚重的紫檀木门。
刹那间,街头的清冷、喧嚣、活气,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拦腰斩断。取而代之的,是裹挟着暖炉余温、陈年墨香和浓重皮革铁锈味的滞重空气。
“爹,救我!”
冷风灌入书房,吹得烛火摇摇欲灭,将墙上悬挂的边陲地图和几柄装饰用的古朴战刀投下巨大而森然的影子。
“多大的人了,还如此莽撞?”
四十余岁的武将端坐书房,墨袍衬得面色沉肃。提笔欲书,笔锋却悬滞,眉峰微蹙间,唇畔牵起一丝似笑非笑。
“给父亲请安。”
柳衙内在外跋扈恣睢,面对父亲时却连说话也不敢太声张。分明是噙着再和煦不过的笑意,却总令他脊背窜起一股寒意,不寒而栗。
“翠云阁的小倌阿松…被人发现…报官了。”他嗫嚅道,垂着头不敢看座上的人。
空气骤然凝固,无声沉坠的威压弥漫开来。须臾,一声冰冷的诘问砸落:
“连这点事也处理不好?!”
柳衙内浑身一颤,膝盖几乎软倒,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
“可是父亲,我抽了几鞭子就放他离开了…真的…真不知道人怎么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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