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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疫海同舟

〖磁锋指北〗(晨·悬壶堂地窖)

悬壶堂的地窖,终年不见天日,唯有壁上几盏油灯摇曳,将潮湿石壁上的暗绿苔痕映得鬼魅森森。

寒气贴着地面弥漫,裹挟着陈年药草与铁锈的苦腥,渗入骨髓。

一方粗糙石案置于中央,成了这方幽暗天地里唯一的焦点。

青囊素手纤纤,正凝神操控着案上奇物。

一块乌沉磁石吸附着十数点幽蓝碎屑,随着她手中银针的灵巧拨弄,那些来自箭镞的陨铁碎屑竟顺从地排列开来,于昏黄灯影下赫然勾勒出清晰的北斗七星之形。

银针尖端寒光流转,映着她眼底深潭般的疑窦。

“陨矿出自宁王府秘藏,”

她声音清冷,在地窖的寂静中如同冰珠落盘,每一个字都敲打着紧绷的空气,“而这箭镞形制、淬毒之法,却是北境边军惯用……萧将军,

”她抬眼,目光锐利如针,直刺对面之人,“你究竟,效忠何方?”

石案对面,萧彻高大的身影几乎占据了半边光晕。

他闻言,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暴戾的弧度,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猛地抓住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浸透的胡服前襟,“嗤啦——”一声裂帛之音在地窖中炸响,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

染血的粗布被彻底撕裂、褪下,露出精壮却遍布新旧伤痕的胸膛。

而在那心口正上方,一个狰狞丑陋、深可见肉的烙印赫然灼烧着视线——一个触目惊心的“叛”字。

皮肉焦黑翻卷,无声诉说着非人的折磨与滔天的冤屈。

“效忠谁?”

萧彻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受伤的困兽在低吼,胸膛因激愤而剧烈起伏,那“叛”字烙印随之扭曲,更显狰狞。

他眼中燃烧着被逼至绝境的火焰与浓得化不开的讥诮,

“青囊姑娘,你我在这棋局之中,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他猛地向前一步,阴影瞬间将青囊笼罩,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凛冽的压迫感,

“与其各自挣扎,不如……赌一局合作?”

话音未落,青囊眸中寒光乍现!

她身形未动,捏着银针的右手却快如闪电,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银线,精准无比地刺向萧彻胸前要害——膻中穴!

“呃——!”

萧彻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重锤狠狠击中。

方才还如出鞘利刃般的锐气瞬间溃散,一股难以抗拒的麻痹与脱力感自胸口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高大的身形晃了晃,双腿一软,竟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半步,单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粗重地喘息着,额角青筋暴起,试图凝聚力量,却发现身体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连抬起手臂都变得异常艰难。

那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正稳稳地扎在死穴之上,掌控着他此刻的生死。

青囊这才缓缓起身,素白的裙裾在昏暗中拂过冰冷的石面,无声无息。

她走到萧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曾令北境敌军闻风丧胆、此刻却狼狈跪地的将军。

她伸出左手,食指的指尖冰凉,带着医者特有的稳定,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那指尖并未触碰别处,而是精准地、缓缓地,沿着他心口上那个焦黑翻卷、皮肉狰狞的“叛”字烙痕,描摹般划过。

粗糙、凹凸、滚烫的疤痕触感清晰地传递到指尖,也仿佛烙在人心上。

“赌局?”

青囊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因指尖下的残酷印记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如同地窖深处渗出的风。

“可以。”

她微微俯身,靠近萧彻因麻痹和剧痛而扭曲的脸,气息拂过他汗湿的鬓角,话语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赌注——我要宁王府秘藏的所有痘苗账册!一字不落!”

银针在膻中穴上微微颤动,映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

地窖中,只剩下萧彻压抑的喘息声,以及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将这生死赌局的气氛绷紧到了极致。

〖义庄尸语〗(夜·城外义庄)

城外的义庄,是连野狗都绕道而行的死地。

夜色如浓墨泼洒,仅有檐角一盏残破的白纸灯笼在朔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歪斜门匾上“义庄”二字,活像垂死者的最后一口浊气。

推开腐朽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尸蜡、廉价香烛与新近**气息的恶浊寒意扑面而来,瞬间攫住人的口鼻心肺,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肌肤上。

停尸房内,烛火飘摇不定,将一排排蒙着惨白尸布的轮廓投射在斑驳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起舞。

青囊独处其间,素白的医者布袍与周遭的污秽死寂形成刺目对比。

她选定一具新近送入、据称死于“痘疫”的男尸。

揭开尸布,死者的脸因痛苦和毒素而扭曲发青,口鼻处还残留着可疑的暗色污渍。

她目光沉静如水,取出随身携带的薄刃柳叶刀,刀刃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

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饱含着死亡的味道——她手腕稳定而精准地落下。

皮肉分离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胸腔被小心地打开,一股更浓烈的、带着甜腥的**气息汹涌而出。

她无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专注地审视着暴露在烛光下的脏器。

那本该是鲜红或暗红的肺叶,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景象:

大块大块如霉斑般的深黑斑块,密密麻麻地攀附其上,如同被无数毒虫啃噬过的腐叶,触目惊心!

这绝非痘疫之症!

青囊瞳孔骤然收缩,指尖冰凉——是霉麦角中毒!

有人将毒物混入口粮,伪装成疫病!

与此同时,萧彻高大的身影在义庄后院堆积如山的杂物与废弃棺木间无声穿行,如同暗夜中的猎豹。

他的目标,是墙角一堆不起眼的、被打碎的陶罐残骸。

他记得线报提及,宁王府曾秘密运送一批特殊“药材”出城,容器便是这种粗陶罐。

他蹲下身,鹰隼般的目光在碎片间逡巡,手指拂过粗糙的陶片内壁。

忽然,指腹触到一片异样的区域——一层干燥结块的褐色痂粉,紧紧附着在陶壁凹处。

他迅速取出一小块随身携带的干面饼,掰开,露出粗糙的内里。

又从腰间皮囊中抽出匕首,用刀尖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刮下那些不起眼的褐色粉末。

粉末细碎如尘,带着一种陈年谷物霉变后的微酸气息。

他将刮下的痂粉仔细地倾倒在面饼粗糙的表面上,然后用指腹用力按压、揉捻,让这些可疑的粉末与面饼碎屑紧紧融合,最终压实成一小块不起眼的褐色面块。

物证,到手!

就在萧彻将面块藏入怀中,青囊刚为尸体覆上尸布,准备进一步查验其他线索之际——

“吱呀——哐当!”

义庄腐朽的大门被猛地推开,重重撞在墙上!

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呵斥骤然响起,灯笼的光柱胡乱扫进停尸房!

“妈的,刚才好像听见里面有动静!仔细搜!王爷吩咐了,这地方一只耗子都不能放过!”

守卫折返了!而且人数不少!

青囊脸色瞬间煞白,呼吸一窒。

她离门口太近,根本来不及退避!就在灯笼光即将照到她身上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侧后方暴起!

是萧彻!他如同扑食的猛兽,铁臂一伸,瞬间箍住青囊纤细的腰肢!

巨大的力量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将她整个人向后猛拽!

“唔!”

青囊的惊呼被死死捂在喉咙里。

两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直扑向旁边一口半开的、空置的薄皮棺材!

萧彻抱着她,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势,翻滚着跌入那狭窄、冰冷、散发着朽木与尘土气息的棺内!

“砰!”

棺盖在两人跌入的瞬间被萧彻反手用脚跟狠狠一带,重重合拢!

黑暗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吞噬了一切。

几乎在棺盖合拢的同时,守卫的脚步声已踏入停尸房,灯笼的光线在棺盖上晃动。

青囊被萧彻紧紧压在身下,脸颊紧贴着他冰冷坚硬的皮甲,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自己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悸。

她能感觉到萧彻的手在黑暗中迅速摸索,随即,一点冰凉的硬物抵住了棺盖内侧——是他藏在袖中的那枚带有磁性的箭镞碎片!

就在守卫的脚步声停在棺材旁,似乎有所疑虑,甚至可能伸手去推棺盖的千钧一发之际——

“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露水滴落般的吸附声响起。

箭镞上的磁石精准地吸住了棺盖内侧一枚锈蚀的铁棺钉!

这微小的吸附力,在守卫粗心的探查下,却成了稳固棺盖、消除松动异响的关键!棺盖纹丝不动。

灯笼的光在棺盖上停留了片刻,守卫粗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青囊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黑暗中,她与萧彻的身体紧紧相贴,彼此剧烈的心跳、冰冷的恐惧、以及劫后余生的紧张交织在一起,在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义庄棺椁内,奏响了一曲无声的惊魂乐章。

直到守卫骂骂咧咧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义庄大门再次被重重关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降临。

棺内,只有两人压抑到极致的、劫后余生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重地回荡。

〖茶百戏杀局〗(日·悬壶堂)

悬壶堂内室,晨光透过高窗的冰裂纹格栅,切割成几道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光束中无声起舞。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清苦的药香,混杂着新碾茶末的微涩气息。

一方乌木茶案置于光晕中心,其上茶器井然:建窑黑釉兔毫盏温润如玉,素白茶筅静卧一旁,一只小巧的青玉研钵里盛着暗紫色的浓稠汁液——正是刚捣出的紫背天葵汁。

青囊跪坐于蒲团之上,神色专注如对神明。

她素手执起细长的银茶匙,尖端正蘸取了研钵中那浓稠的紫汁。

面前兔毫盏中,已注入了七分满、刚刚击拂出丰盈沫饽的上好茶汤。

那沫饽洁白细腻,如同初雪覆盖的湖面。

她屏息凝神,银匙尖如笔,悬于茶汤雪沫之上。

手腕轻移,带动匙尖极其稳定而精准地落下、勾勒。

暗紫的汁液点在雪白的沫饽上,并未立刻化开,反而如同墨汁落于宣纸,随着她精妙的控制,缓缓晕染、成形。

几点勾勒,数笔连接——一株扭曲、病态的麦穗渐渐浮现于茶沫之上,麦粒饱满却透着不祥的灰败,穗尖处更是清晰地描绘出几块霉变的斑块,触目惊心。

图案完成,紫线在雪白背景上显得诡异而隐秘。

“此汁遇碱则蓝,”青囊的声音清冷低沉,目光从茶盏移向对面,

“麦穗霉斑,便是我们寻到的真相。”

这盏茶,这幅隐于风雅之下的“画”,便是传递致命信息的密函。

萧彻盘膝坐于青囊对面,阴影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他并未看茶,粗糙的手指正紧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专注地削刻着手中一块深色硬木。

木屑簌簌落下,堆积在他脚边。

刀刃翻飞,每一道刻痕都深重而有力,带着军旅特有的刚硬。

不过片刻,一块粗糙却形制清晰的兵符信物在他掌中成型,边缘还带着新刻的木刺。

“信得过的人会扮作流民,”

萧彻将刻好的木符放在茶案边缘,与那盏绘着霉麦图的茶盏并置,声音沉如金铁相击,

“将此茶,‘献’给兵部侍郎王俭。”

他指尖点了点木符,又指向茶盏,

“王俭只需将这木符浸入碱水片刻,再投入此茶——若见茶汤沫饽上蓝纹显现,便是铁证如山!他自会立刻发兵,直捣宁王设在南郊的伪义仓,查抄那些掺了毒物的霉粮!”

兵符为钥,茶汤为信,一场无声的围剿指令,便在这药香茶韵间悄然铸成。

就在青囊绘制霉麦图之前,她曾执起那素白茶筅,手腕灵动如穿花拂柳,在注汤的茶盏中快速击拂。

茶末与水激烈交融,旋转、碰撞、升腾。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雪沫翻涌间,一个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茶沫的中心,因水流的自然旋力,竟缓缓凝聚、浮现出一个浑圆、清晰、阴阳流转的太极图纹!

虽只存在刹那,随即被后续的沫饽覆盖,但那瞬间的和谐与玄奥,已落入二人眼中。

萧彻的目光在那转瞬即逝的太极纹上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他心口那狰狞的“叛”字烙印之下,更深处的皮肤上,便隐秘地刺着一幅以古老部族手法绘就的血色狼首图腾——

而那图腾的核心,正是一个同样蕴含着天地至理的简化太极阴阳符!

这茶汤中偶然浮现的天道之象,无声地呼应着他血脉深处背负的秘密与力量。

一丝宿命般的寒意,悄然爬上青囊的脊背。

药香袅袅,茶烟轻散。

乌木案上,一盏暗藏杀机的茶汤,一枚新刻的木兵符,一幅转瞬即逝又深意悠长的太极纹。

悬壶济世之地,正上演着一场以茶为刃、以木传令的无声杀局。

窗外的市井喧闹被隔绝,唯余室内两人目光交汇处的凝重与决心,以及那尚未显现、却足以扭转乾坤的——一抹未来之蓝。

〖宁王双刃〗(日·王府校场)

宁王府的校场,空旷得令人心悸。

汉白玉铺就的地面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灼烤着空气,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四周矗立的十八般兵器架,寒光森森,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拱卫着中央高台。

台上,宁王李琰一身玄色蟠龙常服,并未披甲,却比任何重甲更具压迫感。

他闲适地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圈椅中,指间把玩着一枚物件——

正是那枚曾吸附陨铁碎屑、绘出北斗之形的磁石箭镞。

箭头幽蓝,在强光下泛着不祥的冷泽。

台下,一名身着低级军官服色的汉子匍匐在地,额角汗珠混着尘土滚落,在白玉地上砸出深色的印痕。

他声音因恐惧而尖利颤抖:

“王爷明鉴!末将亲眼所见…萧彻他…他与北境残部密会,传递此箭为信!此乃通敌铁证啊王爷!”

他指向宁王手中的箭镞,仿佛那是能救他性命的稻草。

李琰闻言,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刃划开薄纸。

他停止了把玩箭镞的动作,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冰冷的金属,目光却越过跪地之人,投向校场尽头那杆猎猎作响的明黄色大纛——巨大的“忠”字在风中鼓荡,刺眼夺目。

“通敌铁证?”

李琰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却清晰地穿透了灼热的空气,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你说这箭镞…是萧彻通敌的信物?”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衣袍垂落,不染纤尘。

“是…是!”

军官如蒙大赦,急切抬头。

就在他抬头的刹那——

李琰手腕猛地一抖!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那枚幽蓝的磁石箭镞化作一道致命的流光,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直射台下!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长、凝固。

箭镞旋转着,幽蓝的锋刃切割开灼热的光线,精准得如同宿命的裁决。

它无视军官骤然放大的瞳孔中溢出的绝望,无视他喉间即将迸发的惊骇嘶吼,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贯入那毫无防备的咽喉!

“噗嗤!”

一声闷响,并非惊天动地,却足以让整个死寂的校场为之窒息。

军官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如同被折断的枯草。

鲜血,并非喷涌,而是先从被洞穿的喉管创口处,汩汩渗出,随即才如泉涌般顺着箭杆流淌下来,染红了他前襟的粗布军服。

更令人心悸的是,他倒下的方向,正对着那杆“忠”字大旗。

一滴浓稠、饱满、还带着体温的鲜血,自箭镞尖端滴落,在死寂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刺目的红线,“啪嗒”一声,精准地砸在明黄旗面那“忠”字最后一笔的顿挫之处!

猩红迅速在明黄底色上晕染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充满嘲弄意味的恶之花。

军官的尸体沉重地砸在汉白玉地面上,双目圆睁,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那枚箭镞深深嵌在他喉中,箭尾犹自微微震颤。

偌大的校场,只剩下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以及那刺鼻的血腥味开始弥漫。

李琰的目光从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上移开,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

他重新坐回圈椅,接过侍从无声递上的雪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掷箭的手指,一根一根,极其细致。

那姿态,优雅得令人胆寒。

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校场阴影处,那个如山岳般沉默矗立的身影——萧彻。

萧彻一身玄甲,按刀而立,头盔下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下颌线绷紧如刀削。

“萧将军,”

李琰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慵懒,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在谈论天气,

“此人构陷于你,死不足惜。”

他顿了顿,将擦完手的丝帕随意丢在地上,那方白帕瞬间被风吹动,盖住了尸体脚边的一小滩血迹。

“不过嘛…”

李琰端起案上冰镇的琉璃盏,浅啜一口,目光却如毒蛇般锁定了萧彻,

“既然有人疑你忠心,空口白牙的自辩,终究显得苍白。”

他放下琉璃盏,指尖在光滑的盏壁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惊心。

“城外五十里,赵家村。”

李琰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那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四处散播谣言,污我宁王府以霉粮引发痘疫,意图煽动流民作乱!”

他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杀意。

“萧彻,”

他直呼其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萧彻的心头,

“本王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点齐你的亲卫,即刻出发。”

他身体微微前倾,阴影笼罩了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在暗处亮得骇人:

“屠了赵家村。”

“无论男女老幼,鸡犬不留。”

“你的屠刀若挥得下去,你的忠心,本王自然…深信不疑。”

命令下达,轻描淡写。

校场上空的烈日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萧彻隐在阴影中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按在刀柄上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森冷的青白色。

那杆被血染污的“忠”字大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仿佛要将整个校场吞噬。

〖修罗泣血〗(雨夜·赵家村)

赵家村已沦为炼狱。

铅灰色的天幕仿佛被撕开了巨大的口子,冰冷的暴雨如天河倾泻,疯狂抽打着泥泞的土地、焦黑的断壁和散落的尸骸。

雨水冲刷着血迹,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暗红的溪流,在低洼处积成粘稠的血洼。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焦糊和绝望的哭嚎余音,被瓢泼大雨砸得破碎四散。

一道如同地狱修罗般的玄甲身影,矗立在村中唯一还在燃烧的草屋前。

萧彻。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玄铁头盔的棱角、肩甲的狼头吞口、以及那身被血水与泥泞反复浸透的甲胄,瀑布般流淌而下。

他手中紧握的□□,枪尖犹自滴落着混合了雨水的暗红。

枪身寒铁铸造,沉重而狰狞,末端连接着精钢锁链,缠绕在他覆甲的小臂上,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龙。

他沉默着,没有表情,只有头盔下那双眼睛,在雨幕中亮得骇人,却又空洞得如同深渊。

面对着眼前这座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火光却依然顽强透出的茅屋,他缓缓抬起了手臂。

□□发出一声低沉的、金属摩擦的嗡鸣。

枪尖划破雨帘,带着千钧之势,精准地刺入燃烧的茅草屋顶!

没有犹豫,手腕猛地一抖、一挑!

“哗啦——轰!”

一大片带着火焰的茅草被整个掀飞、挑落!

燃烧的草团砸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哀鸣,浓烟滚滚,火光在暴雨的肆虐下不甘地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最后的光源消失,村庄彻底陷入更深的、只有雨声和死寂的黑暗。

就在火光熄灭的刹那,草屋残破的门板后,一个佝偻的身影猛地扑了出来!

是个白发散乱的老妪。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粗布衣衫贴在枯瘦的身躯上。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早已冰冷僵硬的躯体——一个最多五六岁的男童。

男童脸色青紫,小小的身体上还残留着痘疫特有的脓疮痕迹,但更致命的,是心口处一个狰狞的血洞。

老妪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雨幕中那尊如魔神般的玄甲身影,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

她没有求饶,没有哭泣,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混合着血泪的控诉,穿透重重雨幕,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萧彻的耳膜与灵魂:

“将军——!!!”

“痘毒杀人…是天要收人!”

她枯瘦的手指指向怀中的孙儿尸身,又猛地指向周围这片被血与火吞噬的家园,声音凄厉如夜枭,

“你!你们!也在杀人吗?!!”

“你们和那痘毒…又有何分别?!啊?!”

那声质问,裹挟着最深的悲恸与最尖锐的绝望,狠狠撞在萧彻冰冷的玄甲之上,回荡在死寂的雨夜里。

老妪的哭骂余音未散,萧彻握枪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震。

就在此时,旁边一处半塌的草垛深处,极其微弱地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幼兽般的呜咽抽泣。

声音极小,却没能逃过萧彻野兽般的直觉。

他猛地转头,□□如同感应到杀意的毒蛇,瞬间调转方向,枪尖撕裂雨帘,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刺声音来源——那堆湿透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垛深处!

冰冷的枪尖刺入草垛的瞬间,萧彻头盔下的瞳孔骤然收缩。

枪尖传来的触感,不是成年人的躯体,而是…极其瘦小、单薄、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骨骼!

透过草茎的缝隙,他甚至在暴雨冲刷的微光中,瞥见了一双因极度惊恐而睁大的、属于孩童的、清澈又绝望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

□□只需再向前递进一寸,便能轻易贯穿那幼小的生命。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彻握枪的手臂肌肉猛地贲张,又瞬间强行抑制!

那刺出的枪尖,在最后一刻,带着一种近乎痉挛般的偏移,险之又险地擦着那幼童的衣角,狠狠刺入了他身旁冰冷的泥土之中!

溅起的泥点混着雨水,打在孩子惨白的小脸上。

孩子吓呆了,连哭都忘了。

萧彻迅速抽回枪,动作快得如同幻影。他没有再看草垛一眼,仿佛刚才那致命一击的偏移从未发生。

只有他紧握枪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吧”轻响的手,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暴雨更加疯狂地倾泻,仿佛要洗净这片土地的罪孽。

萧彻拖着沉重的□□,一步步走向村口。每一步,都踏在粘稠的血泥之中。

他身后,是彻底死寂的村庄,只有风雨的咆哮。

在村口那株被雷火劈焦了一半的老槐树下,他停下了脚步。

雨水冲刷着他玄甲上的血污,却冲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灵魂的震颤。

老妪的哭骂,孩童惊恐的眼睛,怀中断裂的护身符碎片…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翻腾。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泞的左腿上。

突然,他左手闪电般从腰间拔出一柄贴身匕首!

没有任何犹豫,眼神中只有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匕首在雨夜中划过一道森冷的弧光,狠狠朝着自己左大腿外侧,猛地捅了进去!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锋利的匕首深深没入血肉,直至没柄!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让他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鲜血立刻涌出,混着雨水,沿着冰冷的甲胄纹路迅速流淌下来,滴落在脚下的泥泞中,迅速被稀释、扩散。

他拔出匕首,任由那伤口在暴雨中流血。

剧痛让他混沌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近乎残酷的清明。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满是血腥和雨水的气息。

他抬起头,望向宁王府的方向,头盔下的脸苍白如鬼,声音却强行压平,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死水般的平静,对着空无一人的雨夜嘶吼:

“报——!!!”

“赵家村逆党一百三十七口,尽诛!无一生还!”

嘶吼声在风雨中飘散,如同孤魂野鬼的哀鸣。

雨水疯狂冲刷着他腿上的伤口,也冲刷着他玄甲上永远洗不净的罪孽。

他拄着□□,拖着那条不断淌血的伤腿,一步一步,蹒跚着,踉跄着,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雨幕黑暗之中。

身后,只留下一个在风雨中呜咽的死村,和一个被良知刺穿、远比腿伤更痛彻心扉的灵魂。

〖千灯照夜〗(夜·长安河畔)

长安城的上元节余温尚存,朱雀大街的喧嚣却未能驱散笼罩在皇城之上的阴霾。

然而今夜,这份阴霾被长安河畔一场诡谲而壮丽的奇观撕裂。

河水在夜色中流淌,倒映着两岸尚未撤去的零星彩灯,泛着破碎而慵懒的光。

起初,只是几点微弱如萤火的橘黄光晕,自上游缓缓漂来,散落在宽阔的河面上,如同散落的星辰。

岸上偶然瞥见的行人并未在意,只当是迟放的祈福河灯。

但很快,那光点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增加!

成百上千盏小巧精致的莲花状茶灯,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汇聚成一片流动的、温暖的光之河,浩浩荡荡,顺流而下。

灯体由薄如蝉翼的素白宣纸糊成,内里燃烧着小小的蜡烛,透过纸壁,散发出朦胧柔和的橘黄色光芒,映照着潺潺流水,美得令人心醉。

这片光河漂至河心一处水域时,异变陡生!

那片水域的水流,因汇入了一条引自特定区域的暗渠,悄然带上了微弱的碱性。

当第一盏茶灯漂入这片水域——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雪消融般的声音响起。

那盏莲花茶灯内部,原本柔和温暖的橘黄色烛光,在接触了带有碱性的水汽蒸腾后,竟如同被注入了妖异的魔力,瞬间褪去了所有暖意,化作一团幽深、冰冷、摄人心魄的湛蓝!

仿佛一滴来自幽冥的眼泪,在河心骤然点亮!

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第十盏、第一百盏……如同被点燃的蓝色妖火,一盏接一盏的茶灯,在漂入那片水域的瞬间,橘黄尽褪,幽蓝骤燃!

这奇异的转变并非孤立。

所有的茶灯并非随意漂流。

它们在水中排布的位置,在有心人精妙的计算与水流自然的引导下,随着越来越多的□□亮起,一幅巨大、清晰、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在长安河深邃的河面上,被这数百点幽蓝的光芒,硬生生地勾勒出来!

那图案扭曲、病态,充满了不祥——正是一株株霉变的麦穗!

麦粒肿胀,穗头低垂,布满了一块块如同腐烂疮疤般的深蓝色霉斑!

这由数百盏蓝光构成的、覆盖了大半条河面的巨幅“霉麦图”,在漆黑的夜色与流淌的河水映衬下,散发着冰冷而诡异的辉光,如同河神降下的、无声的血泪控诉!

岸边,原本悠闲赏灯或匆匆路过的百姓被这旷世奇景惊得目瞪口呆。

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震天的惊呼与骚动!

“神迹!神迹啊!”

一个白发老翁颤巍巍地指着河面,激动得老泪纵横。

“蓝光…霉麦…这是上天的警示啊!”

有识得农事的汉子脸色煞白,喃喃自语。

“茶仙娘娘显灵了!是茶仙娘娘在指点我们!”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瞬间点燃了人群的狂热。

“茶仙显灵!庇佑苍生!”

“茶仙娘娘慈悲啊!”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纷纷朝着那河面上幽蓝的霉麦图案,虔诚地跪拜下去!

额头叩在冰冷的河岸石板上,祈求声、哭喊声、感恩声响成一片,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长安河畔久久回荡。

那诡异的蓝光,在他们眼中,已然化作了救苦救难的神谕。

距离河畔不远的拱桥之上,兵部侍郎王俭按剑而立。

他并非来看灯,而是早已收到密令在此等候。

当第一盏□□亮起时,他紧握剑柄的手便已青筋暴起。

待那幅覆盖河面的“霉麦图”完全显现,他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化作了冰冷的寒芒。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跪拜的百姓与诡异的河灯。

手中紧握的那枚由萧彻刻制、已被碱水浸泡过的粗糙木兵符,此刻仿佛滚烫如火炭。

“证据确凿!”

王俭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夜风,

“传我将令!”

“虎贲卫、金吾卫听令!”

他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南郊方向,在幽蓝河光的映照下,寒光四射,杀气冲天,

“目标——南郊伪义仓!查抄逆粮,缉拿元凶!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得令!”

桥下阴影中,早已埋伏多时的精锐甲士齐声应诺,声震夜空。

铁甲铿锵,刀剑出鞘的寒光连成一片,如同苏醒的钢铁洪流。

王俭一马当先,率领着这支沉默而致命的队伍,如同离弦之箭,撕裂长安城的夜色,直扑宁王那藏着致命秘密的粮仓!

马蹄踏碎河畔的喧嚣,留下滚滚烟尘。

与此同时,皇城深处,紫宸殿偏殿。

窗外遥远河面上那一片不寻常的、妖异的幽蓝辉光,也隐隐透入这森严的殿堂。

大太监鱼承恩并未临窗,他枯瘦的身影站在一幅巨大的《江山社稷图》前,背对着微弱的光线,仿佛融入了阴影。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手中高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件东西——那是一枚被踩得有些变形、沾着泥土的素银珠花,样式简单,正是宫中低阶女官常用之物。

鱼承恩缓缓转过身,并未看那河光,枯槁的手指伸出,拈起了那枚珠花。

他浑浊的老眼凑近,指尖在那暗紫色残留上极其轻微地捻了捻,又凑到鼻尖下嗅了嗅。一股极淡的、属于紫背天葵特有的微涩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骤然掠过一丝比窗外河面蓝光更幽冷、更毒戾的寒芒。

他捏着珠花的手指,缓缓收紧。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那枚素银珠花,在他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间,如同被蛛网缠住的脆弱飞虫,瞬间被捏扁、扭曲、彻底碎裂!

尖锐的银片甚至刺破了他干枯的皮肤,渗出一丝暗红的血珠,他也浑不在意。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那一片诡异的、搅动长安的幽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声音低哑如同毒蛇吐信,在空旷阴森的殿内幽幽响起:

“好手段…好一个灯下黑…”

“云家丫头…”

他指尖碾磨着那点暗紫色的粉末,连同自己的血污,

“果然…是你!”

碎裂的珠花残片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掉在金砖地上,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

窗外的蓝光诡异地闪烁,将他投射在《江山社稷图》上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盘踞在帝国心脏之上的毒蛛,张开了无形的网。

〖主题定调〗

长安河畔的喧嚣已然散去。

人群的跪拜、兵马的蹄声、宫廷的暗流,皆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死水般的沉寂。

夜风裹挟着河水的湿气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堤岸。

云青囊独自一人,立于冰冷的河石之上。

夜风吹拂着她素色的裙裾,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这单薄的身影卷入黑暗的河流。

她微微侧首,望向那已恢复平静、却仍倒映着残余星月光华的河面。

河心那片曾燃起幽蓝霉麦图的水域,此刻只余下深邃的墨色。

然而,就在她左颊靠近耳际的地方,一道新鲜的、狰狞的腐伤赫然在目。

那是逃离鱼承恩爪牙追杀时,被淬毒暗器擦过的痕迹。

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祥的青黑色,如同被恶鬼的利爪撕裂。

此刻,河面幽暗的水光微微晃动,恰好将这道可怖的伤痕,连同她苍白如纸的半边侧脸,清晰地倒映出来。

那倒影在墨色的水波中扭曲、晃动,伤口的青黑与水光的幽暗融为一体,仿佛她的一部分灵魂也被这无情的河水吞噬、腐蚀。

她凝视着水中自己那张被伤痕割裂的脸,眼神空洞,没有悲喜,只有一种穿透骨髓的疲惫与苍凉,比这寒夜更甚。

距离青囊不远处,一道高大却无比佝偻的身影,如同被抽去了脊梁。

萧彻。

他褪去了那身象征杀戮与罪孽的玄甲,只着单薄染血的深色劲装。

那条自捅一刀的左腿,伤口虽草草包扎,仍有暗红的血渍不断渗出,浸透布料,每一步都在河滩碎石上留下深色的、粘稠的印记。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水边。

手中,紧握着那柄曾挑落火把、沾染无数亡魂、也曾在草垛前刺偏的□□。

枪身冰冷,精钢锁链缠绕臂间,枪尖上凝固的暗红血迹,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铁锈般的乌光。

他停下脚步,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凶器,仿佛凝视着自己污浊不堪的灵魂。

良久,他喉头滚动,发出一声低沉到近乎无声的叹息。

然后,他猛地扬手!

□□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而决绝的弧线,“噗通”一声,狠狠砸入冰冷的河心!

枪尖率先没入墨色的河水,沉重的枪身紧随其后,精钢锁链如同垂死的蛇,在水面挣扎了一下,也迅速被黑暗吞没。

河水被这突如其来的重物搅动,一圈圈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就在枪身完全沉没的位置,几缕新鲜的血丝——从他腿伤处滴落、或是枪上残存的血迹——在河水中缓缓晕染开来。

它们并非迅速消散,而是在墨玉般的河水中,如同拥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纠缠、蔓延、舒展,最终竟在水中凝聚、绽放成一朵硕大、妖异、缓缓旋转的暗红墨莲!

那血色墨莲在幽暗的水底无声盛开,凄美而绝望,是罪孽的沉沦,亦是最后的祭奠。

就在那朵血色墨莲于水底绽放的瞬间,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呜咽的夜风,骤然加强了力度。

它卷过空旷的河滩,穿过枯败的芦苇丛,发出如同妇人低泣般的哀鸣。

风声呜咽中,一个遥远、苍老、却又带着一种穿透时光与生死的、冰冷彻骨的女声,仿佛自九幽之下,又似从萧彻灵魂最深处,幽幽响起,清晰地送入他和青囊的耳中,也回荡在这片承载了太多血泪与罪孽的河畔上空:

“修罗道的慈悲…”

风声骤然尖啸,如同厉鬼的回应。

“…是让该死之人…”

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终结意味。

“死透。”

最后两个字落下,风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唯有河水依旧无声流淌,倒映着青囊脸上的腐伤,吞噬着沉底的凶器,晕染着那朵渐渐消散的血色墨莲。

萧彻佝偻的身影在寒风中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那声音中的冰冷慈悲彻底击穿了心脏。

他望着那血莲消散、只剩墨色的河面,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也终于彻底熄灭,沉入了比河底更深的黑暗。

河畔,只余两道孤影。

一个脸上映着腐伤,凝视着水中破碎的倒影;一个灵魂沉入深渊,面对着吞噬一切的墨色长河。

长安城遥远的灯火在他们身后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却再也照不亮这河畔咫尺的寒夜与人心。

那来自“修罗道”的慈悲箴言,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永远烙在了这个血色上元夜的终章。

(第四章完)

历史细节还原:

宁王粮仓:参照洛阳含嘉仓遗址结构,剧中藏痘苗于地窖第三层

茶灯流河:唐代上巳节“曲水流觞”民俗变异,结合《开元天宝遗事》放河灯记载

赵村屠戮:参考唐代府兵制“队正执刑”流程,□□原型为唐代陌刀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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