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吉日。
恭宣王府阖府喜庆盈盈,不过是纳妾之仪,因皇帝对其爱重,设宴规制一如纳侧妃。
余下妾室各具风情,立在府前迎亲,女子们端着仪态争奇斗妍,眼波如春水,清风拂来香风阵阵。
虽有礼部司仪唱礼记录与督监,然而比之正式纳妃,迎亲礼节便显得随意许多。
而苏檀玉并无正妃操持仪式,皇帝便委派了国公夫人并携着苏檀玉的外甥女苏观时来替其操办。
王府上下也仅苏观时一个家中女眷,金枝玉叶由苏檀玉亲自教养在王府,温婉贤淑秀外慧中,由她来尝试主理也无伤大雅。
苏观时方才及笄还未寻觅婚配,连皇帝都开玩笑说她年纪轻轻便宜得来个当家主母。
而今,“当家主母”梁锦瞳正同礼官与长史核对宾客与礼单。
与其说她作监督,不如说是苏檀玉为监视她不得擅离他眼线而必须给她安上名头站在这儿走个过场。
宴请的宾客删繁就简,大都是友人与宗亲,派人赠礼的礼单却是一个赛一个长。
仆从一摞接着一摞地流水价将礼箱抬入王府。
苏檀玉纳妾频率甚高,真难为这些人碍着面子与人情赠礼了。
梁锦瞳一边腹诽,一边强忍着哈欠连天听礼官用平到砸两个石子都溅不出涟漪的调子唱礼。
——怎是一个“烦”字了得。
偏生她还要替“舅父”照料亲朋。
皇帝携着如今宠冠六宫的贤妃都来此露了个脸,爽朗地调侃她不愧是恭宣王亲自教养的好苗子,果真持家有方玉雪可人,不若哪日宫宴时入宫同哪位皇子说个媒,也好与恭宣王亲上加亲云云。
敛衣见礼谢恩时,梁锦瞳垂眸心知,皇帝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
即便君无戏言,可他方才进门便说今日无君无臣,只消赏花赏舞便罢。就好似他赞了几句都京上下,当属恭宣王府的海棠开得最好。
她心不在焉地想:
为何?因为海棠无香。再好也索然无味,与香气袭人的群芳争不得高下。
这群人再如何觥筹交错,都同她无甚干系——
直到她对上一双靡艳如满园春色尽镶眼底的眼。
那般流光浮华并着潇散疏朗的姿恣,全天下也仅有那一人了。
睽违三年,已是弱冠之年的男子,生得愈发锋芒煌然。
也罢,少年时他的风姿便能窥得往后该是如何风华绝代。
梁锦瞳不闪不避地望过去,端着恬雅笑意对太子赵卿珏见礼。
她而今的容貌已由苏檀玉易容过,瞧上去毫无端倪,往日的嗓音也尚未全然恢复,仍旧是软糯轻柔如含了一口蜜饯。
反正“苏观时”在王府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妆束也时常更换多变,除却贴身丫鬟和苏檀玉,大多数人也不甚记得住她的真实相貌。
苏檀玉解释过,先前她的母家在都京中树敌众多,尤其与太子一党颇有龃龉,兴许家仇便有太子一份,她不得不以其余面目示人。她愿凭科举入庙堂,兴许更得费一番工夫让易容更无破绽。
梁锦瞳听之任之。
而今便是苏檀玉说教她趁着今日盛筵提前适应一番。
——因大病失却儿时记忆的苏观时心思单纯,是不会违逆自己的舅父苏檀玉的。
也顺理成章地糊弄过了在她面前一字一句提及太子名讳的苏檀玉。
苏檀玉见她一脸懵懂,对于往日差点儿就要结下姻亲的同窗反应平平,恍如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便又稍微放下心来,心安神定地召她过去,考校她的课业。
如今,眼前的太子漫不经心睨她一眼,似是并未在意到她。
尔后,筵席开场宾客落座,舞姬衣带飘飘,轻移莲步广扇扬绸,一张张芙蓉面掩在扇后,又渐次移开。
梁锦瞳替苏檀玉斟酒,嗅到酒气便蹙眉。
而苏檀玉搂着怀中美人,酒还未过三巡便早早告退,留一室欢筵各自推杯换盏。
她见长史自然而然地接掌了管事,便带着丫鬟云袖离去。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
立在得月亭,落眼便见亭前静水当中浸着一轮玉盘,举目又是明月由水接天交相辉映。
这夜月色尚好。
云袖替她掌灯,梁锦瞳徐徐前行。
“啊!”
云袖错眼见一道形似人影的暗影闪过,瞬时不见踪影,当即惊呼,手中灯笼差点儿滑落。
她很快稳住心神,重新提高灯笼,扬声喊:“什么人!出来!”
梁锦瞳好奇地歪头,眸光在灯下映出熠熠的澄净亮色,叉腰对着黑暗中的花叶婆娑处喝道:“什么人敢在王府装神弄鬼?”
她当即手一展,从袖中抽出了一管铜笛,跃跃欲试似的。
花叶簌簌作响,无风自动。
青年从枝叶中钻出,漂亮的眼眸在光晕中同样被镀上夭桃秾李的艳色,长身玉立在她们面前,周遭都好似霎时被晖映明亮。
少年时分的锐利一开口便滋长更甚,尽管是调笑似的口吻,尽是玩世不恭。
他提着一只狸奴的后颈,将其给梁锦瞳看,“皇叔府上的猫儿,你可知晓?挠了孤一道便跑,叫孤好生寻找才捉得,费了好一番力气。”
赵卿珏自作主张地抓过灯向自己手上一照,白皙的手背上果真是两道爪痕。
梁锦瞳佯装听不出这人话里有话,向他行礼。
“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云袖当即便反应过来冲撞了太子,也缩头缩脑地下跪告饶。
“起来罢。”赵卿珏浑不在意似的,一双眼只定定地端详着梁锦瞳。
梁锦瞳方才接过狸奴道:“许是哪里走失跑来的罢。先前未曾见过。”她在狸奴颈后挠了挠,猫儿温顺听话地缩在她怀中。
“怎的这般听话。”她笑道,灯下面庞婉柔稚气,嗓音甜糯。
是说赵卿珏所言不实。
“云袖,带下去好生养着罢,瞧着甚是可爱呢。”梁锦瞳将狸奴递给云袖,云袖将灯笼留给了她,一步三回头,踌躇道,“小姐你……”
“太子殿下在王府上被猫儿抓了,现下不尽快带殿下去包扎,恐怕要教人耻笑呢。”梁锦瞳故作惋惜道,“王府可当不起刺驾这么大的罪名。”
“殿下,随——”
刺痛从手腕处传来。
灯笼坠地,亭中黑寂,仅余月色洗练清明。
少女眼里顿时浮涌起水光,她后退几步,泪汪汪地捂着左手腕揉捏,猛然瞪视着赵卿珏,哽咽着道:“殿下这是做什么……民女是如何招惹了殿下?”
赵卿珏双眸沉晦阴翳,浓睫掩映下看不清眼神。
——怎么会?
昔年的梁锦瞳身法敏捷,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吃了亏。
手里这个姑娘许是压根不会武功,袖中的铜笛暗器也不过是从苏檀玉手头薅来装腔作势的。
梁锦瞳也不善使暗器,更擅左手使剑。
方才他扣住她左手脉门,面前姑娘连半分瞬时的应对之策都无,如若不是他有意在最后收敛了力道,他能将她的腕骨捏碎。
梁锦瞳馋酒得很,同他们拼酒豪迈之气独占鳌头,不会滴酒不沾还面带排斥。
抛开席间宾客的往日同窗不提,便还有和她大打出手过不止一场的四皇子赵旻熙,可她看都未曾多看一眼。
……
尽管容貌与嗓音都大相径庭,然而梁锦瞳那双眼,烂漫天真之下却是杀机四伏,好似群花深处的刀,赵卿珏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
这姑娘太会伪装了,哪怕是他也左右不得。
她兴许也心知肚明。
“阿锦。”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他笃定地叫出这个在喉间百转千回了无数次的名字。
“殿下是不是认错人了?”
眼前的少女抬袖擦去泪水,“民女名唤苏观时,字知今,小字也与‘阿锦’无关。不曾认识什么阿锦。”
“是么?”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赵卿珏似笑非笑道,手指仍捏在她腕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
“苏姑娘小字唤作什么?”他似是很有兴趣。
“男女授受不亲……民女与殿下素不相识,许是无需得知这些……”小姑娘又试图把手抽回,无果又挣扎道,“殿下不去包扎伤口了吗?”
好一个“素不相识”。
“不必。”赵卿珏挽着唇气定神闲,又问,“苏姑娘,今岁芳龄几何?”
“刚过二八。”她的声音轻细,时时有气无力般。
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长了那么一张面容,说是刚至及笄年华都成。
这番年纪也对不上了。
少女的衣袖被赵卿珏拂起,他一手翻过她腕子,将她拉到月下,借着融融银光,准确点上了她腕侧一枚红痣。
“阿锦,你不仅腕侧有颗红痣。”
手指顺着她指节攀缠如藤蔓,嵌入她五指,十指紧扣。
他蓦地将少女揽到怀中,手掌抚上纤细腰肢,摩挲着一侧,神情漫溢着吊诡的缱绻。
“腰侧同样有颗痣,要孤翻出来给你瞧吗?还敢同孤否认么?”
梁锦瞳大骇。
——谁会料想到这人竟记得这么多!
男人掌着她的腰,温度透过单薄衣衫灼烫入肌肤。
借着微弱月光她能看到赵卿珏指腹一轮轮画圈的位置,确是有颗红色小痣。
她自己都不晓得她哪里有几颗痣……百密一疏真是要命!
怪就怪在昔日和赵卿珏太过亲近,在国子学时她与太子侍读差不离。
依着梁家意思,她又将计就计只为利用太子脱离梁家,时时蓄意招惹。
以至于他们之间实在谈不上清白。
几年未见,梁锦瞳委实不知该如何应对赵卿珏。
下意识便轻咬一瞬下唇。
他蓄意将监视自己的云袖支开,就是来同她叙这番百无一用的旧?
她原本将计就计,只是为了重新接近赵卿珏而试探。
不知这些年里他心性是否有异,而苏檀玉在府上处处掣肘于她,她不敢贸然打草惊蛇。
分明赵卿珏昔年也该是逢场作戏更多。
那时还不等梁锦瞳弄清楚许多事,一场火事便阻隔了所有的行动。
她走得不明不白,而后兜转跟在苏檀玉身边,他话里话外又同太子处处不对付。
更何况,那年梁府覆灭,时年都京世家势力本就错综复杂,很难说同任何一方毫无干系。
无论是恭宣王苏檀玉,还是东宫赵卿珏,还是其余同窗世家。
继而,便涉及到了……梁停眉。
直到思及这个名字,梁锦瞳心中某处还是会悄然感到莫名的坠痛。
最后才知,这许是她在那个冰冷偌大的府上唯一的亲人。
梁停眉不愿让她再趟这浑水,甚至不必她为他报仇雪恨,可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有些事她须得弄个水落石出。
当年他以死换了她生,却忘了叫她立死誓再不回都京。
哥哥,你还是棋差一着啊。
她暗叹。
腰间的手恍惚间掐紧,梁锦瞳蹙眉,赵卿珏的手却掐上了她的下颌,氤氲着的旖旎尽散,取而代之的是她熟悉的神色——
绯樱似的春光顷刻被冰寒吞没。
“你倒是胆子很大,还敢回都京。”
这才是真正的赵卿珏。
唇畔笑意消逝,他似是真会杀了她。
以前在某个兵器博物馆看到“铜笛暗器”一见钟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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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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