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无他。
梁锦瞳双眼发直,是因昨夜,她没能睡成一个好觉。
熟悉面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时,也会神游天外地思索,是否是她从梦魇里还未回神。
猜到会面,却不曾想到会这样快。
那位师爷青衫磊落,慈眉低目时的确似一朵青莲盛开在池中,只是他不若池中物,到底开在此处格格不入。
她跪地开口:“民女乔氏——”
嗓音清软,她看到眼前的青衫男子缓缓聚眸瞧她,定在她面孔。
梁锦瞳习以为常般轻飘飘一笑,此间无喜无悲。
回到都京之后,因着她顶着苏檀玉外甥女的身份,与她相见的人里头,很多人擅长装熟稔,她最擅长的却是装不熟,如今也是得心应手地以陌生人的姿态应对昔日同窗。
昨夜睡得差,又过早被拎起来,浑浑沉沉地扮演不讲道理的霸道主子。梁锦瞳亦索性放弃了易容,赵卿珏也没提醒她。她一直都晓得她长得很漂亮,他大概对她这张脸很是痴迷,念念不忘数年,有机会让他多看看好了。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早晨,逼着她日夜殚精竭虑,几个随从个个都比她这个主子神清气爽。
宋纬特地善解人意地关切道:“这里比王爷府上确实条件差了些,您多担待。不过没关系!因着您喜欢门前的荷塘,乔哥已经把宅子给您买下来了!您可以常来看看!”
梁锦瞳端庄点头,脸上挂着的却是冷笑。
宋纬没看出来,嘿嘿笑着溜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在他们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梁锦瞳睡不好的原因并非认床,而是她无法接受身边还睡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也非那人对她动手动脚不叫人安生,而是手臂圈着她太过用力,以至于总是呼吸不畅,她睡了又醒,还得迷迷糊糊地提醒对方松松手,不然就要将她勒死了。
幸而自小就不曾正儿八经地睡踏实过,没有半分怨愤。
前半夜,梁锦瞳只想把赵卿珏丢出门外。但想到她跟他交手实在难缠,大半夜打一场明日她就别想出去报官了,她得去寻医馆。拿他没办法。
她坐起来,理了理乱七八糟的长发,心平气和地同赵卿珏讲道理:“你实在想抱着个什么东西才能睡着,那我把我的枕头给你,成吗?”
几年前这人睡相还没这么折腾人,如今时过境迁,他最大的变化竟然是非要抱着个实心物件才能睡着,她用“哑然失笑”来形容不为过。
当这个实心物件无奈用她来替代,梁锦瞳根本没办法轻描淡写地“哑然失笑”,反而木然地盯着那张秾艳夭桃的面容,“你是随从,该恪守一下本分,破例跟你在一张榻上只是出于你不是很讲理。毕竟得带着你们去亲自报官的是我,你应当考虑一下我。”
以前他们没法合拍地睡到一起,最重要的缘由是从根本上厌恶卧榻之侧还有他人存在。但那时秉持着定然要让对方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原则,她还是死皮赖脸地蜷在他胸口。
可少时尽管警惕还是能缠紧人倒头就睡,而今入睡艰难险阻,就显得之前她多么不识好歹。
对于一个日夜提心吊胆活不过今日的人,梁锦瞳最珍惜的还是难能可贵的良好睡眠。
这日解决了部分问题,明日事明日毕,本应安宁地享受黑甜一梦,哪知赵卿珏在这么好的日子里还是横插一脚,享受扑了空。
如果在她非常困倦的情况下,一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手就是一刀。
梁锦瞳慷慨地贡献出了自己的枕头,不由分说地塞进赵卿珏怀里,翻了个身睡下,离他又远了几寸。
顷刻,她又被牢牢地箍在双臂间,此番连枕头都没了,只能枕着他手臂。她深吸一口气,干脆翻身坐到他腰腹上,“你……要么把枕头还给我,要么……不如我们对坐着睁眼到天亮?”
无非是看谁能熬得过谁。
只是这翻身的阵仗大了些,这些年体质说不上好,梁锦瞳眼前一黑,半晌也没能缓过神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等反应过来时,腰肢已然被揽过,她趴在赵卿珏胸口,一只手掌按在脑后,被抱得严严实实。
“你身上冷。”
声音低沉地呵在耳畔,耳鬓厮磨原本暧昧,她也无心去想这些,这才感到是有点儿发冷,直言不讳道:“怎么?你怕我突然死了?”
寒意迫人,贪恋一些温暖的东西也是人之常情。
梁锦瞳认了,便没再动,没精打采地敷衍道:“没关系……我如果突然要死,这次一定提前知会你一声。”
……
——“乔姑娘?姑娘?”
梁锦瞳半天才想起来是在唤自己,疏淡地一抬眼,“怎么?”
“贾家庄那边情况一贯复杂……实话实说,一年到头怪事不计其数名声在外。大多数商旅绝不会选择这条路。敢问乔姑娘欲去往涴州,是如何来了这里?”
县令公事公办地问罢,最后还是难免糟心地多嘴问了一声。
他垂头丧气地接手贾家庄的无头案子,自然想着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随姑娘一同前来的那些人虽是人多势众,却各执一词,连主心骨都迷迷瞪瞪,他们很快便被说服心服口服地离去,偏偏这姑娘固执地站着不动。先得给这姑娘做好心理准备。
左不过贾家庄能跑的都跑的差不多了,留下的无论男女老少大都是地头蛇,人口流动来来去去龙蛇混杂,个个不好惹。即便是他也极少踏入那片地界。
遭劫?劫了就须得做好血本无归的准备。
“姑娘,丢了许是找不回了。我们也不过是尽力而为。”他委婉道。
这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说句话绵言细语,时时都像在神游天外,谁都会认为这么一个人以身犯险来此地匪夷所思。
“民女并不晓得这回事。也不过是继承了父母衣钵,与兄长相依为命。民女孤陋寡闻,兄长不善言辞,许是商号在涴州有些名气,被族中奸人所蒙骗来此……”梁锦瞳立刻泫然欲泣,起身时被身边的兄长扶了一把才站稳,“我们暂且停留几日等大人查明真相,若是实在无力查明,也只得无奈作罢了。毕竟涴州那边还有要事等着我们去做。”
“奸人”站在她身后,像是没听懂似的,比她还要事不关己。是当真应了“不善言辞”一说。
两人相伴离开,身后那道目光却如藤蔓死死缠缘而上。
只是梁锦瞳头也不回——
心思全在身边赵卿珏的身上。
这位“好兄长”自打扶着她手臂起,就没半点儿松开的意思,他放手啊!不仅不放手,还有意伸手嵌进她五指间,手指紧扣。
“哥哥!”她悚然道。
知道的见此情景会想兄妹情深,不知道的是否会觉得他们二人有不伦之情啊!
梁锦瞳叫惯了,顺口叫出通常的称呼,赵卿珏闻声,微微一笑,“嗯?”
迈出门,她方很不委婉地讥讽道:“你昨夜害我睡不好,今日当众折磨我。我还是想问,我到底是怎么得罪了你,你偏不让我好过?”
“这是在折磨你?”赵卿珏显然不敢苟同,“我是随从,不过是在尽自己分内之事。”
梁锦瞳完全不愿搭理他。她也是头一次见,当随从都可以当上瘾。
马车碾碎浅水洼,溅起细小水滴,水洼映着碧蓝天空,亦映出青衫男子晦暗不明的面容。
沈端张开攥紧的拳头,指甲入嵌的掌心出现几个血色深淀的月牙。
方才那个姑娘的面孔还是经年未变。
她应该早就死了,在那场染红天际的火光中化为一捧灰烬。毕竟他亲眼目睹她中了支冷箭倒下去,随后连梁府的第一高手梁停眉都死了,她没有能侥幸活下来的道理。
而今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再度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他面前,与他陌生人似的对望,不可谓不是阴魂不散。
珠翠掩映下神采也灵动,双眸空空如也,通透也无情,一切都如往日复刻。
乍一与梁锦瞳对视,他在四面八方砸来的庞大惊诧中脑中嗡嗡作响,半晌才露出与以往无二风轻云淡的笑容。
而今,他不是洛铭,这个姑娘不是梁锦瞳,顶着一个惹人发笑的滑稽名字。
在“乔姑娘”身后立着的,才是他该寻的人。
那人用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遮掩,只是他认得出。
他该知道赵卿珏猜出了幕后有一环是他在推波助澜,因此才寻来了一个很相似的人来恫吓自己。
——以为能吓住他吗?他早已不是垂髫小儿了。
从头到尾,“乔姑娘”叙述遭劫经历的嗓音并不相似。唯独最后,她在被赵卿珏牵紧手时咬牙切齿惊呼的声线,让沈端再度感受到身坠地狱般的阴冷,冷汗刹那爬满脊背。
那声“哥哥”,国子学的每个人都很熟悉,尾音上扬,纯稚得和她看上去的模样一般。
汗湿的青衫今日便会被丢弃。
昨日下过雨,呼吸间都浸着闷热潮气。
梁锦瞳和人离得太近,又会嫌弃湿热。今日日头一晒,衣裳便和着湿漉漉的水汽黏在身上,无端端好似出一身汗。
“我敢保证,洛铭认出了你。喂,你能不能松手,好热。”
可洛铭的神色不像是走投无路的,见到她时恍如见到黄泉森罗殿中爬出的恶鬼更像是真实反应。随即又不着痕迹古井无波,怕是认定赵卿珏在用相似的人唬弄他。
赵卿珏真正唬弄洛铭,用的却非浅显的近似相貌。
真真假假,才足以唬住人。
梁锦瞳乍然反应过来,好笑道:“吓唬人是很好玩儿么?”
适时地激出她那声称呼,与她原本的嗓音过分近似,足以吓到认定她早已死去的洛铭……
等等——
洛铭斩钉截铁认定她死去多时,早就成了一捧灰或是一抔土。
“好玩。”赵卿珏对她“松手”的喝令充耳不闻,把玩着她的手指,很开怀的模样,“明白了?”
指尖冰凉,被捏着捏着就染上了他渡来的温度。梁锦瞳认真地问:“你是从什么时候认定我大概没死的?”
“那夜没找到你。即便梁府覆灭,其他人都有迹可循,唯有你是突然销声匿迹的。梁停眉找了替代你的尸首,与你的年龄身形都近似。后来又放了一把火,西北角厢房也烧成了断壁残垣。接手夷平梁府的是我,我发现那处密道中或许还有四通八达的其余密道,只是坍塌难觅而已。”
他的消息渠道遍布都京,却寻不到与她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谢之惜一直认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绝对不可能有事,其他的都不是你。裴十二也认为疑点满满,让裴凌风在南边留意着你的消息。”
梁锦瞳歪头与赵卿珏对视,他的话没有明显的纰漏。
唯有洛铭深信不疑她已经死了,似乎亲眼所见。
她再向着他一歪,脑袋埋进他颈窝。
“哦,我明白了。”
昨夜浓郁不化的黑寂中,在意识即将消散时耳边拂过一声:“别每天把这些挂在嘴上。”
——是哪些?
手臂缠得还是紧,可梁锦瞳没力气回应了,她这幅身子骨哪里还是年少时通宵达旦都无妨的。其实后半夜,她睡得还算踏实。
这些年,她好像弄错了一些事。
一只手在头顶抚弄。
“不是想知道我还做什么生意么?今儿带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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