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片叶
玄一仙宗坐落在道极山上,通过山门处的洞天石扉,便是来到另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小世界中有山脉绵延无尽,群峰林立。而这无数山峰,被大致划分为八块区域。除了道极山所在的山门处,还有七座主峰。
就在剑修和铸剑师常驻的玄同峰和执法堂所在的不殆涯之间,有这样一座山脉,受地脉灵气影响,终年层冰积雪。远远望去,唯见云雾缭绕、寒雪寂寥。只有长年存在的鹤唳穿云、剑光映雪之象,让人知晓那并不是死寂无人之地。
这座山峰上有很多剑修身影,皆是来此经冰雪磨练意志、淬炼剑意。近日来,磨剑的剑修更多了。他们都体会过秋霜切玉剑的冰寒彻骨,虽然并非相同的冰冷,也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对冰寒剑意的感悟和抵抗并不够。
正巧,这座山峰的主人修的就是冰雪剑意。
任凭风也走上了这座山峰。
他来此不是为了磨剑,而是回家。
他出门游历三十年,已有整整三十年未归。他是鹤上仙凌太清的第九个弟子,这是他生长的地方。
拂雪凌云峰。
拂雪凌云峰是凌太清的洞府所在。
鹤上仙,凌太清。玄一仙宗的前任执剑人,一生最爱剑与鹤,还喜欢收弟子。真传弟子有九,任凭风便是他的关门弟子。记名弟子更是无数。若是算上他担任执剑人之前的执剑师生涯,玄一仙宗有数代弟子都要尊他一声剑师。
他从执剑人的位置退下后隐居在拂雪凌云峰,剑意弥漫整座拂雪凌云峰。他偶尔也会指点来峰上磨剑的剑修,但多半时间都在闭关,连鹤都交予了侍剑弟子看管。于是修真界近两三百年来,鹤上仙的名号渐渐少有人知,也只有修为高深的人还会提到几句这位昔日紫极榜上的剑修,但多是叹惋的语气。
今日的秋落轩便是对鹤上仙这一道脉名号没什么反应。自然,若是说到凌太清与剑界声名赫赫的拂雪凌云剑,他必定是知晓的。
任凭风在外很少说及自己的来历,只有在与人试剑,遇上值得的对手,才会说自己的出身。这是对对手的尊重。即便并非所有人都清楚那是谁。
凌太清的洞府并不在顶峰。那里有太多剑修会去,他求清净,便在半山腰的南面栈道下落了洞府。这里有一处清池,向内有一片平地。他便建了一处寻常的宅院。喜欢到雪山磨练剑意的剑修大都是剑痴,只喜欢往越峻越冷越险的路走,看见栈道甚至会主动绕开。所以他这里如愿清净。
甚至连山门口的热闹都没有传到这里来。
院子前有两只铜鹤,还有一片占地极广的枯木桂林。树下埋了很多酒。任凭风小时候玩闹时还挖出过不少,都被凌太清收了起来。直到任凭风第一次正式出门游历前,才交给他部分。那部分是任凭风的父母年轻时候埋下的。
在任凭风出门前,凌太清也在桂林中种了一棵桂树,埋了几坛酒。这也算是师门传统。
任凭风有六个师兄,两个师姐,如今魂灯还在拂雪凌云峰中燃烧的,只有三盏了。其中一盏是他自己。
凌太清在收了八个真传弟子后,本来不想再收徒。即便他不收徒,也可以授人剑道。
任凭风算是个意外。任凭风其实是鹤上仙三弟子和四弟子的孩子。他出生时遭遇劫难濒死,凌太清为救他去寻一位神医。神医欠他一个人情,但只答应救他的弟子或者他自己。
于是凌太清破例收了任凭风。很难说那位性格古怪的神医是不是想要看这位鹤上仙为难。
在任凭风的记忆里,这片桂林从来没有长出树叶开过花。如今还有枝叶的也只有凌太清为他种下的那一棵。林中的石桌也很少有人去坐。只有侍剑弟子和仙鹤的身影偶尔出现其中,但多半只是路过要去峰顶。那边有很多剑修,有的磨剑,有的比剑,有的论剑,要热闹很多。
任凭风来到院子门口,忽有些近乡情怯。他的剑意随风飘忽不定,人却沉稳。或许也非沉稳,而是笨拙。他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显得木讷。他对凌太清敬畏大于孺慕。
他是在拂雪凌云峰长大的,却是由侍剑弟子和仙鹤养大。凌太清会回答他所有问题,包括他父母的生死因由,却不会和他太亲近。久而久之,敬畏太多,亲近太少,便也生疏隔阂。
拂雪凌云峰太冷清,而山外的世界热闹繁华,所以年轻时的任凭风常常外出游历,久不归家。如今年岁渐长,见过生离死别,也开始明白凌太清的难处。但到底生疏很多年,相见时也是无话可说。反而更长久的留在宗门以外的地方。他已经习惯做一个漂泊的人。拂雪凌云峰是他的家,却不会是他的归处。
任凭风连宗主都没有去拜见,便匆匆忙忙地回拂雪凌云峰,是因为他猜测玄一仙宗对血月案的态度或许不会如秋落轩所愿。玄一仙宗很护短,很多事情都喜欢自己处理,而处理的时候,又难免心软。作为被庇护的一方,任凭风是无法对此有置喙的。
但他心中欣赏秋落轩,剑道也好、品性也好,都不该折损。然他生于玄一仙宗,长于玄一仙宗,对玄一仙宗也有深厚情谊。
两边陷入了僵局,总要有人去打破。任凭风对血月案的内里并不十分了解,但对玄一仙宗的步步退让看在眼中,也能清楚问题出在自家身上。他也知道自家人处事的习惯,明白这样下去很难两全。总不能期待有什么大逆转,能将两边的矛盾集中到别的什么上面。那么作为玄一仙宗前任执剑人的鹤上仙便是一个可以出面的人。
而且,任凭风想,秋落轩最后收剑时的眼神很像师父。师父应当会喜欢这个年轻气盛又重情义的少年剑修。他多少也曾听闻过一些关于凌太清年轻时候的事情。
只是他不确定,三十载不见,一回来便是让师父离开拂雪凌云峰去处理事情,这要求会不会太过,这样会不会让师父以为自己这个弟子,丝毫不在意他。
他视师父如亲父,敬畏之心却远胜孺慕之情。
任凭风还在门口想着这些。院门忽然开了。
仙鹤轻鸣一声,来到门口咬他的袖摆。
他迟疑片刻,左手却碰到了剑鞘。剑鞘冰冷,让他从游移不定中醒转过来。太不坚定了,他对自己说。任凭风很清楚自己的缺点,不像一个一往无前的剑修。所以分明有着天灵根的天赋,有着取之不尽的修炼资源,蹉跎三百多年还在元婴期打转。连剑道也是修了三百多年,却连信任自己的剑都做不到。
何谈是剑修?
任凭风脸上露出颓唐神色。回到了拂雪凌云峰,他便像是回到了还没有修道的孩童时期,喜怒形于色而无自持。
他很快收敛了神色,整理好方才不算齐整的衣襟,走进门去。
凌太清在书房里。
他穿的是式样简单的道袍,长发也仅仅是简单的束起。任凭风知道,这代表师父是刚从闭关中出来。大概是因为他寄回的家书。这更让他愧疚。
任凭风进门的时候,凌太清正在沏茶。秋日余热似乎完全影响不了终年落雪的拂雪凌云峰。凝神香烟气袅娜,沁人心脾。而茶香悠悠,水汽盘旋,漾开一室清寒。
在他的印象里,师父总是在煮茶,品茗。好像从来不沾酒。他也听门中其余师叔伯说过,鹤上仙年轻时也做过驾鹤上云端,醉酒于青天的事情。可他从未见过。
任凭风上前行礼,他心中惴惴,凌太清看出来,但没有说什么,只让他坐下饮茶。
他便默默坐下,端起了茶。寒室冷清,而茶水入喉,一股暖意驱散了一路走上拂雪凌云峰带来的寒意,也让他的右手恢复自如。秋落轩的剑意是真的厉害,匆忙之下的抱一心诀只驱散七成寒意,还有三分留在其中。只是不会有什么影响,再过些时间就会自然消散,所以他并没有在意。
任凭风低头在措辞,却听到师父主动启了话题:“你身上有残余的剑意。”
到底是相处多年,凌太清也不是会刻意隐藏情绪让小辈来揣测的长辈,任凭风很轻易就看出来凌太清对这残余剑意的欣赏。他忽然有了勇气去想方才考虑的事:“师父喜欢这把剑?”
任凭风很少会问凌太清这种太主观的问题。他年幼时会问父母,长大后会问修行,后来便只是问候和求解。
所以他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师父被他的问题问倒了。任凭风看见凌太清放下了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子,认真思考了片刻,才回答他。
“很年轻的剑,很温柔的人。我确实喜欢。”凌太清回答的时候,语气平静,目光却很远。
任凭风很意外。
他有很久没看到凌太清这个样子。凌太清很喜欢指点小辈,但他的夸奖多是从剑道本身出发。若是谈到人,只会说性格坚毅、可成大器之类。很少会有如今这样的评价,尤其是难得会说一句喜欢。
而且秋落轩留的剑意已经很微弱了,只有一道彻骨寒意留存。任凭风觉得秋落轩的心性很好,便是因为其剑意虽然冰寒,却不阴损,走的是堂皇正道。但这温柔一说何来……
任凭风只道是自己的剑道果真是不及师父远矣,未能察觉那位年岁尚轻却剑道达先的剑修剑道深意。
凌太清看出了他的诧异和困惑,并不解释,只是问他:“你觉得这个人如何?”
问的是这个人如何,而不是这个剑修如何。便是说他感兴趣的不止是剑,还是人。
任凭风忽而就想起了师叔伯谈起过的,他的师父年轻的时候,也是张扬的性格,甚至有几分轻狂。置喙师长是无礼的行为,他很快就收起这些心思,回想自己之前打算用来和师父引荐秋落轩用的几个词。
少年俊雅、秋水神清、随情任性,有剑履山河之才。
这是很高的评价,任凭风也曾见过无数少年英才,但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溢美之词。
然后任凭风在心中纠正自己,不算是溢美。
凌太清听了他的话,又不语了。任凭风不敢打扰他,低头喝着茶。这茶有驱寒效用,也可以明心见性,对他目前的状态其实很有用。他的灵寂期破得坎坷,以至于在突破境界上进展缓慢,这是心境上的问题。
凌太清很快回过神来:“讲一讲你们试剑的情况。”
任凭风如实道来。
听完过程之后,凌太清微微摇头,对任凭风说道:“瞻前顾后,反失锋芒。剑修信手中剑、信心中道。你是玄一仙宗之人,修抱一心诀,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看不破,也有意不看破。”任凭风握紧茶杯,没有说话。
凌太清忽而道了一句:“既然交到了朋友,便带回来让我看看。人也好妖也罢,心在何处,道便在何处。”
任凭风如冰雪临头,陡然起身,仓皇将露了马脚的剑穗拢在袖中。
然而凌太清已经将话题带回原处:“不过你之反省并无错。今日你并非输在犹豫,而是输在控剑一道。”
任凭风将心中隐秘按下,也将心思回到修行上,便听出凌太清语有未尽之意:“师父直说就好,弟子并非当年稚童,一句批评都听不来。”
凌太清见他已经冷静,继续道:“他以水运风干扰你的感知,倚仗控剑之能驱剑意渗透你的剑阵,又与你争夺擂台元气之属。故而以你的手才会受寒意侵蚀到如此地步。” 他又看了任凭风一眼:“从今日起,你也随其余人一道攀峰。攀峰之时,不可用剑。”
任凭风此时挫败感比初初战败之时更甚。元婴之境,光明自照,昼夜常明,便是说元婴修士可察自身之微。加上他自幼在拂雪凌云峰长大,又有凌太清作为师父指点,对寒意远比旁人熟悉,却没有察觉自己的剑阵中已被对手的寒意渗透。这比输剑更打击人。
而凌太清对他的态度更让他愧疚。
他意识到此前相处时的生疏,不仅是师父对自己,还有自己对师父。师者教导学生本就是天经地义,他的师父在指点他的时候,却顾忌许多,甚至担心他的心境。
“他在山门处?”凌太清的声音忽然响起,及时打断了任凭风的自我懊恼。
任凭风这回是真的愣住了,凌太清的这句话背后含义很清晰,但他没想到凌太清会散出灵识去找秋落轩。他身上的剑意未散彻底,灵力也没有完全平复,自然可以由此推断出与他比剑的人就在不远处。可是两百年不出拂雪凌云峰的凌太清居然会主动对一个人好奇。
是因为秋落轩的剑意格外特别吗?
或许我要有个师弟了?任凭风从懊恼的情绪里脱离出来,肯定了凌太清的问题,并将之前他听说的血月案一事道来。
等任凭风将他所知道的消息讲完,凌太清闭目片刻,抬手射出了一道传讯玉简,起身说了句我去一观,便离开了。
任凭风坐在原地,无意识地抚摸袖中剑穗,等喝完最后一口茶,将杯子放下,才悄然松出一口气。
他觉得拂雪凌云峰将会发现一些变化。
但应该是好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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