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片叶
秋落轩终于从那种强烈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他垂下眼眸，注意到自己已经远离了石柱。如此一来，他便失去了借地气恢复灵力的优势。但这不妨碍什么，毕竟这一战实际上不会花太多的时间。
烛离根本坚持不了那么久。
剑器化人自然要付出代价，烛离已经是剑主，这代价便是由她来支付。倘若有开天眼之人在此，便可见烛离头顶气运紫云已经在短短时刻被削弱成深碧色。
旁人觉得秋落轩这是才从方才那一剑回神。他们觉得这很正常，剑修自然对剑有狂热的情绪。他们离得太远，也没有看出秋落轩朗润如玉外表下的疯狂。
秋落轩勉强将自己的目光从朝氛吞吐挪到烛离脸上，但仍旧是分了七分注意力在那边。他开口的时候声音轻缓，这是内息未平的缘故，反而让他的话显出轻慢和讽刺来：“三个月才请来一柄不该出现的剑和一个不该来的幻术师，看来你后面的人，是黔驴技穷了。”
他这一句话，引得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烛离瞬间色变，倩然笑容收敛起来，露出她本来的冷淡颜色来。而在伪装之用的一身魅惑之意消散后，烛离的身影在光影之下显得飘忽虚渺，或隐或现。与剑器化人的朝氛吞吐相比，反倒是她更像是一道虚影。
“巧舌如簧又如何，来我玄一仙宗挑衅，便要付出代价。”她言语不善，却不露破绽。
围观者众。
极少数人看着朝氛吞吐心有猜测，纷纷用秘法与人通讯。而其余人情态各异，有窃窃私语者，也有不动声色者。落入烛离眼中，更让久未接触生人的她面露不耐。
他到底是没有把朝氛吞吐的名字说出来。青霄来客叹了一口气，只以为秋落轩是因为爱剑所以放了对面一码。毕竟若是朝氛吞吐的名字被说出来，归属权就不一定是在玄一仙宗了。如今虽然有人认了出来，但毕竟是在玄一仙宗门口，不方便直言。只要不说出来，这柄剑就能留在玄一仙宗，而不是被拿去千佛寺净化封印。
那便太可惜了。
失了锋芒和杀性的剑，如何称得上是好剑呢？起码在青霄剑派的信条里，主张的是以杀证道。这少年若是这种心思，便再适合青霄不过。
这里最适合说出朝氛吞吐名字的人就是秋落轩，秋落轩不说，他也乐得不做这无礼之人。不过洞天石扉背后的人显然已经发现端倪，玄一仙宗虽然护短，却有底线。朝氛吞吐一出，秋落轩对血月案的所愿总是能达成的。
其实在青霄来客的眼中，天才到秋落轩这个地步的剑修，实在不该被人情世故恩怨情仇所束缚。便该如他家的小剑神一样专心修剑，何苦沾染因果是非？步那前车之鉴。
只是秋落轩显然是做了承诺，如此，便不由得外人插手了。
虽修剑道，前提为仙道中人，毕竟也要修心。君子一诺，昆山亦轻。
而敛息后待在人群之中的凌太清听秋落轩的话，却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好一个秋落轩，好一个剑痴。
凌太清和青霄来客一样，都教过很多剑修，看过很多人。但不同的是，他对秋落轩可以很轻易地看穿。秋落轩太像多年前的他自己，也太不像。他对秋落轩可以说是素昧平生一无所知，也可以说是一眼看到了底。所以他太清楚不过秋落轩方才对朝氛吞吐露出的眼神是什么。
只求尽兴，不问生死。
在看见那个眼神时，凌太清便明白，秋落轩与朝氛吞吐之间必然要有一战。如果此战不成，秋落轩的剑道会分出很多歧路。这样的天才，理应走堂皇大道，去直撄生死。想要成为最锋利的剑，唯有生死淬成。昔日朝氛吞吐如此，今日的秋霜切玉剑自然也要如此。
他的目光从朝氛吞吐落到了秋落轩身上。忽见本来在盯着烛离等一个反应的元婴剑修似有所感，将目光向他这边投来。
但这其实不应该！
秋落轩不应该察觉隐匿身形的渡劫期剑修的存在，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分神。
然而再是不该，因缘巧合下也已经发生。
世间宿命，往往是最不讲道理的。
试剑台上的少年，熙攘人群中的年长者，目光相接的刹那，浑浑然命星相印。他们看见一条无穷无尽的长河，长河之中光怪陆离，有无数剑影纷纷。
心神尽数被长河所吸引的两人都有了瞬间的失神。
在人群之中，在道极山之上，在云天之下，他们恍惚脱离了一切枷锁，仅仅存在于只有彼此的空间中。他们都听到天际隐有风雷声动，那只存在于彼此眼中的长河里，有来自亘古之远的剑音鸣颤，一声一声敲在心海之上，直接引发了他们神魂的震颤。
而这剑音转瞬消弥无形。
那是天道之证，是剑道之音。
天道见证，他们是剑道知己，也是彼此劫数。
在回神的瞬间，他们都知道这一次对视的时机实在太不凑巧。而天道所见证的劫数来的太快，让每个人都猝不及防。
凌太清露了气息，渡劫期剑修的气息将在场所有有能力阻止这一场对局的修真者目光都引了过来。
秋落轩露出了破绽。
致命的破绽。
剑道第三境让他不会为烛离幻术所惑，但正是剑道第三境让他如此轻易地触摸大道痕迹，陷入天道长河之中。
秋落轩的转头让自己露出破绽，而那一刹那的失神又太明显。杀器如朝氛吞吐、敏锐如烛离，抓住时机同时出手。
一者剑意如鬼魅幽渺迅疾，一者幻术如笛声无形而无所不入。
每一点灵力流动，都是杀机森然！
若非没有闲暇，凌太清都要苦笑自己是不是专程来害秋落轩的。本是五五之局，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成为致命杀局。
这实在是一场太不恰当的相遇。
就在高阶修真者下意识寻找那道渡劫气息的时候，其余修为不足没有注意到凌太清的修真者，反而看清了台上的局势。他们方才来得及诧异秋落轩的致命失神，这本不该是元婴剑修应该出现的破绽，便被朝氛吞吐和烛离的出手所惊艳。
沉沉暗影露华光，纷纷红雨藏杀机。
满天飞花散呈阵法形状，是杀是困？或是迷惑心神？飞花之影掩藏暗影剑意，剑意色沉沉，无声之间来到敌人面前。在碰到秋落轩的瞬间，由无声之剑化作流光，流露森森然杀机。无穷杀意窜出的瞬间吞噬声音和光影，只爆作一团纯粹的黑芒。而飞花乱影遮掩旁人视线，无数红线错落。绚烂虹影危机密布。
玄一仙宗山门前，花影纷呈，骤然人声俱寂。
难怪是烛离和朝氛吞吐，难怪是朝氛吞吐和烛离！能做到与不受控制的剑器化人同步出手，能不受朝氛吞吐的吞噬剑意影响，能完美地引导朝氛吞吐完成杀局。
所有看过一场杀局的人都对烛离有了新的认知。
烛离或许不能控制朝氛吞吐，但两者之中显然是她占主导。能影响朝氛吞吐的修真者，便不能用元婴期来衡量。
但这都是后话，秋落轩的生死才是此刻关注的重点。
实力相当的剑修，在对手的剑气及身的时候，还来得及反应吗？
旁人皆会说，必败无疑。
但凌太清尽可能地冷静去想，秋落轩来得及。
秋落轩来得及吗？
试剑台的位置不大，朝氛吞吐和秋落轩的距离不到三丈。对于一道剑意而言，太近了。刹那之间夺天之力，在纷乱红线的绞杀下所有石柱都已经粉碎，道极山上充沛无比的灵气连同擂台之下的灵脉皆被花影封锁。
而无声无影的朝氛吞吐手中吞噬剑意化作剑锋，已经触碰到秋落轩抱在怀里的剑鞘，此时秋落轩的剑甚至还斜指着朝氛吞吐本体原来所站的地方。
秋落轩还来不及松手，剑鞘就已经被吞噬了大半。但秋落轩的身体已经向后退去，他的背撞碎无数花与线，橘色的外衣印下无数血色痕迹。与此同时秋落轩脸色一白，自心□□出一团猩红的血雾。
每一点血气都是一道剑意。每一道秋霜剑意都在抵消吞噬剑意的力量。
这些血剑都是由元婴修真者的生机化成，可杀出窍，可挡化神，乃是秋落轩保命之招，足堪比拟修真界上乘神通。
但依旧拦不住朝氛吞吐。
血雾散出，飞花红线之间弥散的艳红花雾也融进了秋落轩周身的伤口。那些花雾本就在秋落轩的右手伤处和胸口伤痕团聚，如今更是疯狂地涌向秋落轩的心口和背部。
血雾剑意被尽数用来拦截朝氛吞吐，根本没有余力应对这些致命花雾。
剑是朝氛吞吐的杀招，花雾是烛离的杀招。这前尘传说里的剑，后世无名的术，成就今时今日最致命的围杀。
凌太清看见秋落轩闭上眼睛。
这本该是秋落轩的战斗。没有人有资格闯进剑修的试剑之中。
何况是素昧平生的人呢？
但凌太清的剑还是出鞘了。
渡劫期的剑修惊怒一剑有多快？强如青霄来客，只能由背上剑匣的战栗察觉凌太清剑意的出现，却没有发现他已经出剑。
这剑是从拂雪凌云峰而来，追上了凌太清在唤剑同时发出的剑意。
但这剑与剑意都没有来得及追上吞噬剑意。
因为秋落轩的右手在血雾喷薄的时候已经动了。这次动的是剑，而不是剑意。
秋霜切玉剑的剑身依旧是澄如秋水凝不流，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看到这是一柄多美的剑。如玉如霜，惊艳绝伦。而正是这极美的一柄剑，其上没有任何灵光流动，仅仅是在秋落轩的手中，以元婴肉身驱使，竟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挡住了沉沉如玄水的朝氛吞吐。
秋阳照落。
如水如玉的剑锋将朝氛吞吐击退三步，便如秋霜化水、珠沉玉碎。
彻底摧毁。
朝氛吞吐已经没有了神智，但无惧无畏的剑器化人仍旧为这一剑的威胁而停下了脚步——她本是一往无前，但她若拦不下这道剑，烛离会死！
秋落轩脸色苍白无比。比他的脸色更苍白的，是垂落的一缕青丝。青丝化雪色，是燃烧寿元的搏命之招。这一剑之后，他已经无力再战。
而朝氛吞吐失了一剑之机，在烛离顶上碧云散尽之前转化为剑身，铿锵一声坠落在地。
一声惊破沉凝气氛。
凌太清的剑在将将触及秋落轩的时候偏飞而过，回旋至想要上前的烛离面前，控制住局面。至于那道由他惊怒而生的冰寒剑意更是直接撞上了洞天石扉。一声巨响中，玄一仙宗护山大阵轰然浮现，巨大的太极图案笼罩在道极山上空，所有玄一仙宗以外的修真者立刻被压制足足两个大境界的修为。
玄一仙宗内部飞出无数流光。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而已。所谓瞬息万变不过如此。
围观者脸上的惊艳之意和焦急意味混杂停留，还未来得及为秋落轩最后一剑动容，便被突如其来的渡劫期剑意压得表情凝滞。唯有方才察觉到凌太清存在的几人能将外露的情绪收敛，收拾好心情走向凌太清，准备行礼。
按辈分按修为，他们都是凌太清晚辈。
但在他们到之前，在被护山大阵震出来的玄一仙宗修真者到之前，甚至在护山大阵被玄一仙宗门人收起之前，凌太清已经来到了秋落轩的身前。
一怒可动河山的强者竟是小心翼翼，他伸出手想扶他，却不敢扶。
少年剑修一身是血，橘色的衣袍被染成了枫红。连苍白的脸上，也溅上了几点朱色。
秋落轩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再看朝氛吞吐和烛离，也没有看那位春鸟秋虫境境灵恨之欲死的赤足仙子。
委托已经完成。
他的目光落到了凌太清的脸上，对上凌太清的眼睛。那双温柔、担忧、愧疚的多情眸。他笑了出来，比秋水澄澈，比春光温柔。
“这一剑，叫秋水有情天相予。”
然后他完全放松下来，向前软软地倒去，如预料中落入凌太清的怀里。松枝白雪的气息浸没他。
天边最后一道余晖也散了去。
而遍布整座的道极山的鹤引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明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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