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戴蒙正坐在床沿上,跟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我轻轻走过去坐到他旁边,这尊纹丝不动的蜡像这才挪了窝,他往我靠了靠,拿一条干毛巾给我擦着头发。
我意识到,我的东风来了,而且,风向正东。
“我希望找个瑞士男人,高桥跟你说过吗?”我面无表情地说,做出一副极其烦恼与绝望的模样。
他愣了一下,继续蹂躏着我的发,轻轻应一声。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找个瑞士男人?”
“瑞士男人的气质跟你最契合?”他说完即刻摇头,凭他对我的直觉,不会拿爱情压在一个固定的国家的国民上。
“我的亲生母亲曾在我很小时候从瑞士寄信给我,我想大概他们正生活在瑞士。”
戴蒙怔怔地看着我,错愕的表情跟直勾勾的眼神交织成一曲怪异的歌,“难道……”
我点点头,坦坦然,“我想,如果我的夫君是瑞士人,他一定会带我回家乡去,那样我就有机会找到亲生父母了;这就是我的动机。”
“……很聪明的想法。”他沙哑着嗓子,勉强地称赞我。
“我爱苏先生和苏太太,他们是我最亲密的亲人,”我说,“但是,血缘总让我忍不住会想到自己的身世;我大概是个不知足、贪得无厌的坏女人……”
戴蒙把我头发上的毛巾搭在椅背上,用长长的手臂搂住我的肩膀,说道:“谁都会想念父母的,这很正常,你可不是个坏女人。”
我拉开抽屉,把信递到他手里,示意他打开,他打开信,拿出信纸,展开,阅读着,我的心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噗通噗通跳个不停,我不敢看信纸上的大字,只仔细盯着戴蒙的表情,透过那表情细细地分析判断信的内容。他看了约莫三分钟,我的心早已顺着食道跑到了嗓子眼,他合上信纸,塞进信封里,交还给我,却什么也不说。
“不发表点意见吗?”我诧异地问。
“信你还没看吧。”
我点头,“怕。”
“别怕,你最好是自己看看。”他冲我阳光灿烂地笑笑,似乎是拿自己当一块太阳能电池板。
我询问地再次看他一眼,他重重点点头,我这才打开信纸:
“艾玛,我的女儿。
作为一位母亲我是不称职的,我并不期望你的原谅;你的母亲是位善良的人,父亲正直,这正使我放心,你今年六岁了,我本意不想打扰你正常的生活,也不想干扰你跟父母亲之间的关系,还请他们两位原谅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搅,不过,六岁的孩子不记事的,过不了多久你便会忘记我的疯言疯语,跟你现在的父母亲亲密无间,而这正是我最期望见到的。
所以,从这封信起,我要改变对你的称呼了,也许我会叫你“朋友”。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吗?如果同意,就请给我回信,母亲会时刻等待着你,你可以叫我琳达,这是我们之间的称呼,请你千万记号。
爱你的人。”
“我没有回信……”
“琳达以为你并没有原谅她。”戴蒙把我搂得更紧了,我浑身开始抽筋起来,拼命往戴蒙臂弯里钻,断断续续地喊着:“我冷……冷……戴蒙,我冷……”
这件事情当然没让苏太太知道,所以,第二天,照样天高云淡,和煦温暖。
吃早饭的时候,我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知道她出于关心想打探那封信的内容,便装作自然地聊到那封信。
“那封旧信我看完了。”
“写了什么?”
“你没有看吗?”我反问道。
“虽然我跟你爸都很想看,可不敢。”苏太太看了眼苏先生,踢踢他。
“我可不想。”苏先生赶忙退出统一战线,躲闪到路人一侧。
既然苏太太没看到信的内容,我放下心来,“只是一些道歉呀,原谅呀,无关紧要的话,跟前两次没什么分别。”
“噢,”苏太太往我碗里夹了块红烧牛肉,又给戴蒙一片鱼,嘱咐我说:“把信收好,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到你亲生父母……”
隔天,我就偷偷地去了趟绿林孤儿院。
孤儿院跟旧时没甚大区别,我很小时被收养出院,虽是没太多记忆,但苏先生每年都会带我回这里玩耍,这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并不想欺骗我,或者说成是用欺骗保护我,他相信我的心智能接受是孤儿的事实,确实,我很平静地接受了。我一直觉得苏先生是聪明人,他不会盲目地保护孩子,他表达爱的方式总是含蓄又无微不至,比苏太太更加细腻。混血儿在外貌上与原始的中国人有着或多或少的差异,苏先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向我坦白,这也正是我的叛逆期的种种情绪并不涉及身世的原因。
前两年政府出资修葺了原有的房屋,又在院子的空地上加盖一幢实验楼,包括图书馆和智力中心,用以培养未出院的年龄稍大的孤儿的智商跟情商。我大概有五六年没来过这里了吧,年少时一起玩耍的孩子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纷纷断了联系,这几年的光阴又都花费在求学上,所以再也没来过此地。
然而,五六年后,物是人非了。
院长换了两任,照顾起居的姆妈换了一拨又一拨,智育教师全是年轻面孔,所幸女孩子的总管理员还在,是二十几年前的那位中年妇女,现下已然花白头发。我报了姓名,她起先没有印象,待到我说出自己是中法混血儿时,她立刻记起我。二十年前,中外混血的孤儿并不常见,其实在今天,也不常见。
她让我坐下,倒给我一杯白开水,幽幽地说:“一晃啊,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真是难能可贵!”
她的嗓音低沉,我唯有凑到她唇边才能听清她说的是什么,然而,听清楚后耳朵立刻红了。我感到羞愧。其实,我刚被送进孤儿院时便有数对夫妇要收养我,两个星期后,苏先生夫妇因为条件卓越——苏先生会些许法语,顺利将我抱走,所以,我本没必要对她心生无数感激,她只是间接地行使了对我的监护权罢了。
我尴尬地笑笑。
“我也快离开这里啦,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可能就见不着我咯!一说到要走,我的心呀,就像大水里的旱鸭子一样,喘不过气!我舍不得走呀,一辈子的辛苦成果全在孤儿院里,全在一群孩子身上哇!”
“我们都会想念您的。”我干巴巴地说,掺和着不多不少的情感。
“你大概对我印象不深,正如我对你印象不深一样;你是个幸运儿,刚被抱来立刻又被人给抱走了,哪像有些孩子,直生活了五六年,还没人愿意领养,最后被送进政府投资的小学,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唉,真是可怜……”她咂咂嘴,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忽然问我道:“你来是想问我什么吧?”
“是,”我承认道,“关于我的亲身父母,您知道他们的相貌吗?或者他们曾经留下什么联系方式没有?”
“样貌没见过,联系方式的事儿,我得查查,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一般送进孤儿院的孩子身上除了标记外,跟亲身父母再无瓜葛。”她走到一个大壁橱前,从裤腰上拿下串破旧的钥匙,摸索了半天,找到一个铜色的,插进锁眼里,吱呀一声,木头的壁橱门开了,她示意我过来。
“抽出最下面的一沓档案袋,使点劲儿,全抽出来!”她命令道。
我趴在地上,从最下面抽出二十公分高的一摞黄色牛皮袋子,垛在地上,扬尘呛得我好一阵咳嗽。
“你自己找找吧,就在其中,你的应该是最薄的那个袋子。”她说着,兀自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你送进来的时候,叫艾玛,你找找看。”她补充说。
我开始翻,果真从最薄的翻起,却不是我的,最后,在翻了将近二十本之后,我看到了一个破旧的档案袋,上头用黑笔写着小小的两个字:艾玛。
“找到啦?”她关切地问道。
“找到了。”我的话听起来沉静极了,然而,内心正激荡着一出交响乐,我攥了攥手,抹抹额头的汗,从地上站起来,坐到她旁边,拆开袋子。
里面有一张登记表,两份出院手续,和一张黑白照片。
我长舒一口气,这才掏出照片,细细端详。
这是一张合影,我依稀能辨认出其中一男一女是年轻时的苏先生和苏太太,他们看起来很儒雅又温情,苏太太怀里抱着个婴孩,想必是我,她旁边立着个长头发女人,头发金黄中散着一些褐色,鼻梁高挺,身材挺拔,典型的西方人模样。
那个女人,照相的时候不知为何正好侧着脸,我也只能看到她一半清秀的脸庞,大概她就是琳达,也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脑袋一下空了,见到这照片后,忽然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好好睡一觉,至于睡醒后要干什么,我并不知晓。
“给我看看。”老管理员说着接过那照片,戴上眼镜仔细看了看,肯定地说:“这是你被领养那天的合影……我还记得,你母亲非常舍不得你,把你放进孤儿院后,她几乎每天都来看你,喂奶,逗你,直到你找到合适的人家,她千恩万谢地请求他们好好对待你,于是就有了这张合影。”
“后来,她又寄过几封信给你,通过孤儿院转交到你现在父母手上,后来便没了音讯。”
“信我都收到了。”我有气无力地说着,我甚至打了个哈欠,我觉得累了,便向她告辞,她站了站身,说:“我就不送你了,腿脚不利索,祝愿你呀,小姑娘,祝愿你能找到她!”
我谢了她,抽出那照片放进兜里,又把档案袋子放回壁橱,接着穿过门洞,走上院子的草坪。阳光毒辣地浇在我头上,我眼前一黑,倒在柔软的草地,好像跌进一场梦境里。
第二天,我买上一提补品跟果篮,再次造访孤儿院,再次找到那位管理员,献上我最诚挚的问候和感谢,她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说:“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你是个好孩子!”
我简单地道了谢,跟她告别。
我想,我也应该跟大连告别了,一张照片,让我不虚此行,我甚至有些感激跟戴蒙之间的那场无硝烟的战争,倘若我一直困在家中,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见到母亲了。
第三天晚上,我俩向爸妈告别,本想多住几天,无奈我的心已不在探亲上,心猿意马地应付亲人还不是我的风格,只好狠狠心告别。
戴蒙站在我身边,他的手松松搭在我肩头,热度通过手与胸膛抵达我心底,暖暖如清晨淡淡的日光。
“爸妈,我们回去了,以后会常回来的!”我不大说话,戴蒙只好硬着头皮给二老以安慰。
“如果工作忙也不用经常回来,反正我跟你爸已经退休了,除了游山玩水,还是会抽空看看唯一的女儿的。”
“不如搬来跟我们一起住?”我随口说道,赶紧回望戴蒙一眼,怕他不能接受我这“无理”的想法,并非我软弱,夫妻之间好商好量更容易幸福,这是实践证明了的。
“设计时就留有爸妈的房间,你不需征求我意见的,我举双手欢迎!”戴蒙貌似有些生气,怪我拿他当了外人。
“真是有孝心的孩子!”苏太太可谓乐开了花,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即便我不爱戴蒙,也会为了苏太太把他娶回家的;然而,我爱他,这不是更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