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剪是很费神的工作。
谢兰升的眼睛前几年老花了,她戴着老花镜坐在缝纫机后,用剪刀去处理线头。
剪着剪着,谢兰升的剪刀一歪,剪刀尖戳到她的手腕,戳破一层薄薄的皮。一滴血珠子从她的手腕里冒出头,滚圆的一颗,像玛瑙。谢兰升抬起手腕放到唇边,抿掉血珠子。
血的味道转瞬充斥她的口腔,分明只有一滴,却仿佛一片血海。谢兰升被这股刺激的味道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她猛地把椅子往后推,双手死死扒住桌面,整个人俯下身大口大口喘气。她的嗓子像一个破了的鼓风机,呼哧呼哧,只有往外出的气,没有往里进的气。
桌面上的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谢兰升努力的闭上嘴巴挺直腰杆,双手从桌面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她不停的掐着自己的脖子,从上到下,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为自己顺气。
——
杨芷青:你今天还在裁剪吗?
升:恩。
杨芷青:吃中饭没有啊?你昨晚和今早都吃了什么?
升:还没吃。之前吃的已经忘记了。
杨芷青:那你现在就点外卖,不然我给你点了。
升:不用。
杨芷青:那你吃什么?
升:还是豆浆油条。
——
“你还好吗?”
崔漪宁的手搭在白色的塑料桌上。
自打来了樟市,崔漪宁就发现自己天天围着酒店和小饭馆打转,景点里都是放了暑假被爸妈带出来疯玩的小崽子。唯一安静的水族馆还是因为太小没什么可玩的所以人少。昨天晚上杨芷青非要看退潮,拉着她在海边走了半天。回到房间,崔漪宁从球鞋里倒出半鞋沙子。
她其实有点不太好,但她还是选择先询问坐在自己对面皱着眉头的杨芷青。
杨芷青一只手也搭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她抬头,眉毛还是一个小鼓包,“谢兰升好像不太对劲。”
“她怎么了?”崔漪宁跟着皱眉。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点的不耐烦。
杨芷青的直觉拿了小锤子在她心里邦邦邦地敲警钟,她连钟在哪儿都没找到。
崔漪宁的手越过桌上她们刚吃好的一桌晚饭,伸到杨芷青的眼睛和手机屏幕中间挥了挥,引到她注意力之后说:“说不定她是做衣服太累了。”
“现在下午六点钟,她跟我说要吃豆浆油条,你觉得这正常吗?”杨芷青握着手机,歪着头盯着屏幕,困惑能从樟市绕地球一周。
崔漪宁收回的手落到额角,她也吃不准杨芷青的这帮朋友们。她们在一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不在一起的时候发生什么也都不奇怪。
“我不知道啊。”崔漪宁很诚实,“但她要吃东西总是个好事吧?”
杨芷青点起烟,从谢兰升的现状想来,她不得不认同崔漪宁了:“这确实。”
崔漪宁问杨芷青要了一根烟。抽过之后,她们同时站起来朝外走。
今天要一起看夕阳,海边的夕阳。
想到要在海边看到拿沙子随便丢人的小崽子们,崔漪宁的额角已经开始跳。
她又问杨芷青要了一根烟。烟是杨芷青在本地买的本地烟,抽起来劲儿很大,正是崔漪宁所需要的。她感受着嗓子里的辛辣,看着不远处渐渐被染成金橙色的大海,“为什么拉拉一定要看海啊?”
“啊?”
“看海,同居,养猫。不是说这是现代拉拉必备的三件套吗?”
杨芷青和她并肩走着,也跟着再抽一根,“不知道。但看起来我们就差养猫了。养猫是不是跟养孩子差不多啊?看海比较浪漫,同居么……比较稳定?”
崔漪宁夹着烟的手又揉了揉额角,“我不喜欢孩子。”
“你也不喜欢浪漫。”
“那为什么要看海?还要看夕阳?”
杨芷青揪住一个朝她撞过来的小男孩儿的后衣领子把他拎到一边。大海已经在她们面前,夕阳如火烧。
她叼着烟,插着腰,踩着拖鞋,很闲散的懒人模样。
“不知道啊。”杨芷青说,“大概是因为来都来了吧?”
崔漪宁转脸去看杨芷青,正碰上对方也看过来。她们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我们真的很像结婚好多年的夫妻。”崔漪宁站在柏油路和沙子交界的地方,学着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口吻,“来都来了,凑合过吧。”
夕阳一束金橙的光刺进杨芷青的眼睛,她本能地眯起眼来,“也没那么凑合吧。”
崔漪宁的烟抽完了,整条嗓子火辣辣的灼烧。她学杨芷青眯眼,去看海上的太阳。太阳只剩下半个,还有一半沉在海里,由海水倒映出一个虚假的圆。
崔漪宁认真的说:“挺凑合的。”
“哪里哪里。”杨芷青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低下头去看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她用脚尖捻一捻柏油路上的沙砾,而后踩过它们的边界往前,踏进沙子里。
杨芷青回头拉住崔漪宁的手腕,“来呀,走近点看。来都来了,别辜负这场盛大的日落。”
崔漪宁不动。
落日的金橙色是顶光,自上往下打在崔漪宁的身上。崔漪宁垂下眼,大片的阴影盖住她的脸。杨芷青的手僵住了,她的直觉又拿起小锤子,警钟大声嗡鸣。
“怎、怎么了?走呀。”杨芷青用力吞咽,企图佯装无事发生。
崔漪宁缩回被杨芷青拉着的胳膊,她说我不想去。
杨芷青知道崔漪宁生气了。但是她不知道她的气从何而来。就连刚才那段凑合的夫妻的比喻是从何而来的,杨芷青都不清楚。
她弯腰想要一个背光的地方去看崔漪宁的表情,同时她把嗓音软下来,哀求说:“走吧走吧,崔漪宁,去看看吧。落日马上就要结束了。”
崔漪宁心想要结束的何止是落日,嘴上说:“结束了就回去,我不想看,我累了。你那么喜欢看你去看,再拍几张照片给谢兰升,你俩一起看。”
杨芷青没能找到背光的地方,她重新站回崔漪宁身边。刚才看了太刺眼的落日光线,现在杨芷青看什么都是一片黑红。
“你不高兴我总提谢兰升吗?我和她又没什么,我只是担心她——”
崔漪宁打断她,“我知道。你怕她死。你不想再看见任何人死。”
“那你为什么……”
“我是因为谢兰升不高兴吗?”崔漪宁直视杨芷青无奈的脸。杨芷青找回了记忆,慢慢变成那个她熟悉的四十岁的杨芷青。崔漪宁闭了闭眼睛,“回去吧,我不想再说了。”
——
谢兰升拎起手上的布料,迎着夕阳的余晖看它,面无表情的想:哎呀,裁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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