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的家,死寂沉沉,像凝固的空气。
廉价油烟味混着寡淡菜香,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顽固地盘踞着。
厨房角落,张甯僵立在水槽前,机械地搓洗着碗碟。
哗——
冰冷的水冲走泡沫和油腻,却冲不散心头的郁结。
今晚的饭菜,又是母亲强撑着病体做出来的——寡淡的青菜,几根土豆丝,一碗几乎没蛋花的清汤。如此寒酸,刺得人心头发紧。
水流声是唯一的响动。张甯脑海里却全是母亲那蹒跚、瘦削、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背影。还有那压抑不住的低咳,像针一样,一下下扎在她心上。
指尖猛地收紧,几乎要捏碎那粗瓷碗。
尖锐的愧疚感像毒蛇啃噬着她。她知道母亲身体越来越差,却连一句“您歇着,我来”都说不出口。说了,又能怎样?这个破败的家,除了母亲,谁能扛?而她自己,早已被学业和家务压得喘不过气。
洗完最后一只碗,擦干水槽。她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回自己的‘领地’。
——靠墙一张窄床,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帘,与弟弟的床隔开。一方令人窒息的小小孤岛,却是她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拉上帘子,隔绝外界的沉闷。
头顶是打了补丁、泛黄的旧蚊帐。她直挺挺躺下,目光失焦地盯着蚊帐顶端一块污渍。
思绪却早已脱缰,奔向沉重的过往。
亲生父亲?没见过。一场工伤事故带走了他。母亲怀着她,孤儿寡母,难以为继。
然后,继父出现了——那个沉默、硬朗的男人,是她生父的徒弟。顶着流言蜚语娶了师傅的遗孀,用并不宽厚的肩膀扛起了这个破碎的家。
张甯懂事时,他已是家中沉默的支柱。用粗糙的双手和微薄的工资艰难支撑。
八岁,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家里的天平彻底倾斜。她敏锐地感到,自己成了多余的、被边缘化的存在。
她不否认,继父算个“好人”。他日复一日在工厂劳作,身上永远是烟草、汗水和机油味。他脾气暴躁,寡言少语,喝了酒会摔东西。但他没让她们饿肚子。他额头的皱纹、手上的厚茧,是这个家给他的无声勋章。
可张甯清楚,隔着血缘的鸿沟,他终究不是“父亲”。那道无形的墙,冰冷、坚硬。幼时递过水的怯懦,在他缺乏温度的眼神下迅速退缩。如今,他们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作业?早已在学校见缝插针写完。
书包里那本《飘》,本是今晚唯一的精神避难所。她曾渴望扎进斯嘉丽的世界,逃离这窒息的现实。斯嘉丽的顽强和决绝,总能触动她内心不甘沉沦的火焰。但斯嘉丽最终的空茫与失落,也让她感到彻骨的寒意。
今晚,连这点虚幻的慰藉也失去了吸引力。
她把厚书重重搁在枕边,双手交叠胸前,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块污渍。
白天办公室的一幕,像劣质电影反复回放。
班主任轻飘飘一句话,就判决了她必须去辅导彦宸——这个荒谬、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那一刻,内心是怎样的风暴?震惊!屈辱!滔天愤怒!还有被命运戏弄的荒诞感!
她的时间!她那每一分每一秒都从生存缝隙里抠出来的宝贵时间!却要被强行分割,浪费在那个与她毫不相干、甚至让她鄙夷的“拖油瓶”身上?!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摔门而去的冲动!
最终,却只能戴上平静的面具,硬生生咽下所有不甘与怒火,平淡应允。
看着彦宸那廉价的歉意和油滑的表情,听着他轻佻的蠢话,她心中翻涌的是近乎暴戾的厌恶。但她最终,只用冰冷的警告将他钉在原地,然后决绝转身。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忧虑,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考上大学,离开这里——这是她唯一的救赎之路!唯一的信仰!
然而,现实冰冷坚硬。家徒四壁,母亲的病是无底洞,弟弟年幼,继父工资微薄。九十年代的大学学费,是天文数字。助学金?杯水车薪。
她甚至被迫考虑那个让她心如刀割的选择——读中专。至少包分配,能早日赚钱养家。
可一想到要亲手扼杀梦想,埋葬对知识和外面世界的渴望,心就痛得蜷缩起来。
她不甘心!怎么能甘心?!却被现实逼得步步后退,逃不出贫穷与困境的天罗地网。
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明天!明天就要开始那该死的“任务”!
光是想到彦宸那副吊儿郎当、油盐不进的样子,她就太阳穴突突直跳。那家伙!空有副好皮囊,内里却是朽木!
想象一下画面:自己耐着性子一遍遍讲基础,他却转着笔,眼神飘忽,说些蠢话……
她的时间!她比金子还宝贵的时间!要被这样虚耗!
这简直是对她所有挣扎和坚持的莫大讽刺!
胸口像堵着一团火,疯狂灼烧,最终只留下苦涩灰烬。
她闭上眼,徒劳地想驱散纷乱思绪。
耳边,却仿佛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预感到继父深夜带酒气的脚步声,和可能摔碎一切的门响。
隔着布帘,是弟弟的呓语和母亲疲惫的回应。
继父还没回。家里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她甚至能预演明天:清晨做早饭,课间被彦宸消耗耐心,放学后拖着疲惫回家,面对母亲的病容和继父阴沉的脸……
生活,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越挣扎,勒得越紧。
让她窒息。
内心的波涛汹涌,找不到出口。她像被囚禁的鸟,翎羽被磨损,只能徒劳拍打冰冷的铁栏。
她更紧地闭上眼。
终于,一滴滚烫的泪珠,无声滑落,沁入粗糙的枕套,留下微不足道的湿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又能怎样?
《飘》里的斯嘉丽总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但对她而言,明天,不过是另一个需要咬紧牙关去面对的、绝望重复的昨天。
蚀骨的疲惫感,如同最深的夜色蔓延开来。
她只能这样躺着,在无边的黑暗中,在无声的囚笼里,默默等待。
等待又一个看不到光亮的黎明。
而那个黎明,将带来她必须面对的第一个挑战——那个名叫彦宸的,巨大的、甩不掉的麻烦。她该怎么做,才能在不彻底耗尽自己的前提下,应付过这场荒谬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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