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北满一族,居群山间,习咒符之术,能通鬼神。
王引通情达理地向天枢介绍:“就是都住山窝子里,从小学跳大神,一群人成天鬼迷日眼的。”
“……哦对了,天枢哥,你知道吗,在寨子后面有一座山丘,我们把它叫做神山。族长从小就告诉我们不能上山,否则会招来大祸。”王引边往北满村寨的入口方向走,边介绍道。
而男人对他的话一向是听得认真,也从不打断,可听到这一句,他没能再保持沉默。
“是族长说你不能上山的?”
“不只我,是所有人。据说几百几千年了,每代人口口相传,都写进族训了。”
“那你知道山上有什么吗?”
“枯树。”
“除了枯树呢?”
“应该没有别的了吧。那上头荒草丛生,鬼比活物都多。”
“……你去过?”
王引闻言怔了怔,尴尬笑着答:“就去过一——好吧,去过几回。”七八次?也可能更多。
于是他为了顾全自己在天枢面前敬畏神灵的形象,一五一十将姜老头供了出来。
没关系,当时答应的是不告诉任何“人”,可现对方是“神”。
不算不守信用!
劝说过自己,他嘴上嘟嘟囔囔更加没完没了:“那姜老头每次教些咒法都要睡一觉或者吃一顿,时不时还要说些奇怪的话,实在是效率低下。但他第一次教我的,就是请神咒。”
天枢挑起眼皮,望向空无一人的前方认真道:“请神咒最难学不过,你很聪明。”
王引背住两只无处安放的手,不太好意思地看着鞋面往前走了几步,口吻之中有些小小的得意:“也没有,哎呀,当时姜老头说,这就是能请地仙的法咒,可是一经尝试,我发现远不是他说的那样。”
他描绘起自己八岁那年在祭台上的经历,眼睛亮晶晶地发着光。
“是吗?”男人仿佛随口问:“那你知道自己请来了谁吗?”
“当然知道!”
王大巫师雀跃起来,笑得眼睛弯弯嘴巴也弯弯,最后冲着天枢那双隐隐有些期待的眼睛,神秘兮兮道:“我祖宗。”
天枢:“……”
“其实我祖宗是星君哦,不过天枢哥应该也知道吧?我祖宗他——”
天枢打断他:“你为何断定那是你的……祖宗?”
王引有理有据:“我后来有遇见过同行,也拜访过三两个萨满大巫,从他们那里得知,我八岁那年所用的请神咒压根只能请来地仙,请九天之上的神,得以肉身为抵押,开请神阵,就像我……我请您一样。所以我就想,那天一定是星君听到了我的请求,才来回应我的。”
意思就是,以当年那个八岁孩子的半瓶子醋功底,走后门请神,才能请来那个级别的神。
不然不合理。
天枢看着他那万分敬仰的神情,竟觉得无法辩解。
其实和王引一样,他也清清楚楚记得那天。
当日紫微宫,正逢各神仙述职,忽然自人间升起一道血色红光,直冲日曜星方向。
其间一神官见此情景,只说:“帝君,只是凡间萨满在请神而已。”
贪狼星君遥遥望去,又补充说:“仔细看,还是个纰漏百出的符阵。可要知道,凡人如此做法,可是万万不能到达九天。”
站在最前方看热闹的太岁嗓门更是不小:“反正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儿,不如接了这请神符,下凡看看。”
谁知太岁神这边甫一施法,请神符还未到手中,就被大殿内的一阵金光抢去。
没错,确实是抢。
众神顺着光芒,找到了正襟危坐在主位上的紫薇帝君。
太岁这边还不理解,就听见贪狼星君行礼道:“此法有三千年前萨满巫术的影子,也许只有流连凡间的姜子牙能使出,还是请帝君亲自前去一看。”
总之……
王引还是八岁孩童的时候,就凭借一段错误的萨满咒语,撼动了九天。
而向来是居于众神之上的紫薇帝君,还是靠抢,才能见他一面。
天枢想,或许这件事不说也罢。
说出来只会让他复又感慨,无论何时,为人也好,成神也罢,自己皆被王引轻松拿捏。
于是他只能扭转话锋:“星君的确会管凡间事,他比很多神仙要善良。”
“天枢哥认识星君?”怎料王引更开心了,想着我祖宗认识神仙哥哥,我也认识神仙哥哥,左右是极其有缘的。
男人点头,在进入北满村寨前,认真回答道:“嗯,我和他关系很好。”
27.
来迎接的人是族内的长老和王引的父亲王向山。
没错,是“迎接”。
据长老所说,族中族长重病,不日宾天。
按照族中惯例,当选新族长接替大巫位置,因此特意找他回来。
意思是喊他回来选族长。
可笑。
“北满一族向来延续嫡庶尊卑的陋习,不知什么时候痛改前非。”身旁的男音一出,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王引也是,因为北满向来不准许外人进入,他分明让天枢先在远处,等他糊弄走了前头两人再带他进去。
“王引,你还学会带人回来了?”王向山好不容易维持十分钟的虚假形象一朝被打回原形。
王引生怕这老登对着神仙口出狂言,立即喝止道:“怎么着,不是你让我回来的吗?你以为老子想回——”
他本想骂些好听的给老父亲做见面礼,下一瞬却被天枢捏住手腕。
“北满并不是不让外人进入,而是不让未经神山地仙准许的人进入,对吧?”
长老拦住想爆发的王向山,态度全然转变,只说:“是,不过小先生又怎么知晓地仙同意了呢?”
天枢神色漠然,开口冷声道:“开山门。”
王向山闻言哈哈大笑,提高嗓门说:“开山门?光是准备请地仙都得提前三日摆阵,宰牲畜九头。你空口空手,说开就开了?”
王引见状,顿时觉自己也无计可施。
好好好,老登你非要挑衅神仙是吧?
那老子也救不了你。
天枢闻言面色不改,只是稍稍抬起另一只手,将掌心间出现一枚金色符咒,轻轻压下地面。
瞬时间,金阵陡然放大,笼罩了整座村寨。
正对着众人的巨大枯柳迸裂泥土,死去数十年的根茎疯狂生长,在几米厚的城墙上破开一扇完整的门。
碎石飞沙缓缓落下。
王引算是最早回过神的人,吞了吞口水,还没说话便听身边长老的呢喃。
“三尸门……”
凡人斩三尸方成地仙,地仙占据此地,可为属意者开山门。
而天枢丝毫未察觉出自己单手开山门的举动会给凡人造成多大心理阴影,只顾着垂眸向王引笑:“走吧。”
最终王引狐假虎威,抬着下巴从王向山面前路过。
28.
早间王向山与长老讲过各类关于明日仪式上的细节,均无差错。
比起串供,王引更愿意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族长病重,明日选举,祭祀流程,甚至还有发放给一众青年人的祭祀服与法器,以及自小与自己交恶的人见到他的反应,绝非演戏。
王向山对这反常的举措所做出的解释也只是自己如今年老,还是希望王引以后能够留在北满,毕竟在外漂泊,不是长久之计。
说句公道话,如果不是听见这一句,王引真有可能相信了。
骗局的围墙往往由事实堆砌。
可惜王引自从十八岁背井离乡时便知晓这个道理。
于是夜晚来临后,他从被安排的房间内偷偷溜出去,准备提前会一会真相。
“方才不是说要睡了吗?”怎料天枢的嗓音倏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王引像是干坏事被发现的小孩,局促地转过脸,看也不敢看一眼身后的神仙,嘴比脑快地率先解释说:“我、我本来准备睡了,但是忽然就想出去转转……哈哈,好几年没来了,这不是得……熟悉一下环境。”
说完之后果然自己都忍不住心中大骂王引你真是个傻比啊。
天枢面色没有异常,嗓音却让他的背脊升起一股寒意:“王引,记得我提过的要求吗。”
当然记得。
王引吞吞口水,艰难地重复:“一刻也不能离开您……”
不远处,男人倚靠在木质窗棂前,眼神恹恹的,眸子虽蕴着光却没什么生气:“所以,你是准备明知故犯吗?”
王引从小生活在特殊家族,长大后也自诩与鬼神打交道,可他现在终于明白,神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如画像那般满目宽厚慈悲。
神生气了。
与前两次请神时天穹炸开的雷鸣不同,他觉得此刻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可惜王引几乎没什么和人相处的经历,更不必说神。他不懂该怎么把神哄好,更觉得自己压根没有这种本事,因此只是在躲避对方的视线后,脑中慢慢变得空白。
虽然他完全能说些像样的谎话将这件事搪塞过去,比如不愿让神仙在明日祭祀之前再引人注目,诸如此类的理由明明能够信口拈来。
可王引没有。
他只是像个哑巴一样杵在原地,直等到对方在阵阵沉默后发出声叹息,才如同大梦初醒,抬起脸试图确认天枢是否就要像他预想的那样离开。
可王引却见神仙一副无奈的面色,似是对自己刚才的作为后悔,嗓音稍作调整道:“不必怕。”
天枢望着他那张被吓到有点发白的脸,简直要把盘问的话说成哄孩子的口吻:“说说你的理由。”
理由?
如果不是被追问,王引也没想过这其中的缘由。
他分明是想带着神仙回来好好替自己报仇,他本能够漫不经心地等到那群人的圈套收紧又落空,最后踩着他们的脸,欣赏他们惊惶失措的神情,戳着王向山的脊梁骨把这些年堆积的话都骂给他听。
可他却在进入村寨的同时反悔了。
王引深知那个白天还对自己保持正常态度的父亲心怀不轨,他们无非是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我身上还有什么呢?我一直想不通!他们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睁大眼睛,黑色的瞳仁瑟缩着,像是只躲避追捕的小兽。
“可就在刚刚,我终于明白了……”他张开手掌,给对方看那枚金色的图腾。
“祭天台荒废,自从我离开北满以后从未重新开启。北满族人被祖先抛弃了。他们再也没能请来神。”这便是比起他们来说,自己身上最特殊的东西。
只有他拥有,与神沟通的途径。
“没错。”天枢肯定他的话:“因为他们在偶然间发现了北满保守三千年的秘密。他们对那个秘密所带来的真相感到惶恐,并确定一旦此事暴露,族人们便会被九天抛弃。不单是这一代,北满后世也无法再继续通神。”
于是这些年,北满都在寻求解决的办法。
最后,他们终于在北海边的破旧道观里,找到了半卷咒法。
“三千年前,申公豹助纣王攻西岐战败,后被元始天尊派人压于麒麟崖,以塞北海之眼。封神之时,他又趁机留下那半本残卷。”
在荒废的工厂时,天枢便捕捉到了那一抹气息,幸而使用“五行真秒诀”的是普通凡人,否则已经成神的申公豹还会被他拎下来问责一番。
“他们本以为自己找到了后路,可修炼新术法并不是容易的事,就连道行最高深的族长也只是能够有样学样,发挥不出法术的一半力量。眼见着这条路行不通,他们一时间无法再找到其他救命稻草。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想到了你。”
天枢靠近他,抬起手轻轻放置在王引的后颈处,“你是特殊的。”
那个被逐出家门,从小无用又废物的败类,此刻成为他们唯一的突破口。
“所以他们派人去工厂,用五行真妙诀对付我,迫使我请神。然后被您轻而易举击败,又返回北满,寻找引我来这里的办法。”王引整个人都在发抖,咬着嘴唇,倔强地问天枢:“可是为什么?我和那个秘密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不关心他们赖以生存的通神能力,我只想拿回我的玉!”
“你们之间的关系,只能自己去找。”可这次天枢没能回答,只轻轻捏着他后颈那块温热的肌肤安慰般道:“所以你想在明天之前找到答案,对不对?”
对。
王引无法控制地鼻酸,抬起眼睛注视着面前这张脸:“但我、我不是不想和您一起去。只是我明白,事情的真相一定万分恶心,我不想让您觉得……”
觉得我被所有人憎恶、抛弃,我不被爱。
所以我不值得爱。
天枢松开他的后颈,指腹缓缓擦去他眼角的泪痕,目光与王引湿润不堪的眸子相对,似乎能读出他未曾说出口的心声,声色再认真不过:“既然我选了你,你就值得。”
29.
王引怀抱着一套衣物,方才瘫在神仙怀里哼哼唧唧攒下来的力气,此时全用来发问:“为、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这不是祭祀时的圣衣吗?”
神仙怎么会对这圣衣陌生?
这是往日里,凡人中的巫师有事相求,恭敬献上身体与灵魂作抵押,以此交换与神灵沟通的机会时所穿衣物。
王引将衣裳举起,视线落在那红黑交间,由二十四条满是鸟兽图腾绣边的神带缝制的圣衣上,又吞吞吐吐道:“可是……这是神裙,是、是裙子。”
他又红着脸看那些点缀在裙边上的羽毛与铃铛,扯开藏匿其中的分叉,心想着自己穿的话,走路动作大了,都、都是要露大腿的。
“如今外头的北满人都穿上了明日要用的圣衣,想要混入其中,非穿不可。”可神仙只给了一条路。
不等他解释说自己的等级穿不了这种纹理的服饰,又听闻面前响起一个万分正经的声音:“我们还要去神山,没多少时间了,脱吧。”
王引险些被最后两个字煮熟了,后退半步靠在桌子边缘,又摸到了神仙幻变出的头饰,只磕磕绊绊回答:“好、好……”
他抿着唇垂下脸,手指哆哆嗦嗦解身上黑色的衬衫,纽扣从扣眼里一颗颗解脱,裸露出被藏匿已久的皮肤……
王引的动作却是越来越慢,等他解到第四颗,柔软且饱满的胸肌已露在夜风里大半,眼见着天枢并未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终于不敢继续脱下去。
他无法把距离自己最近的神,当成那个自己每日供奉的画卷。
王引从前听一个信徒说,对信仰无法虔诚的唯一原因,是拥有私心。
可他怎么会有私心呢?
似乎是想证明什么,他低着头将衬衫快速褪下。可下一秒,便狼狈地抱起圣衣遮掩上身。
“尊上…能不能出去一下?”
见对方不为所动,王引慌张地想直接将圣衣套在身上,垂头却瞧见自己不算白皙的皮肤早以令人羞耻的速度染上绯色。口中不得不发出一声哀求。
“出去一下吧,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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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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