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寒声靠在冰冷石壁上喘息片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未愈的伤处,带来一阵闷痛。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这狭小、昏暗、仅能容身的浅洞,又落回苏枕星脸上。那张脸,被多日来的忧惧和透支心力刻上了深深的疲惫,却又因他刚才那句关于天衍宗的话语,显出几分惊疑不定的苍白。
苏枕星担忧的看向墨寒声胸前那依旧板结着暗红血渍的衣襟。“死不了。”墨寒声语气又恢复了惯有的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下,是难以掩饰的虚弱,“旧洞府…回不去了。血月宗的狗,鼻子灵得很。那里此刻…怕是已布满了爪牙,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苏枕星的心沉了下去。那处洞府是她踏入太虚门后唯一的安稳所在,是她炼丹、修炼、偶尔能感受到一丝“家”的温暖的角落。她无法想象那里此刻已被敌人盘踞。
“师父,”她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渺茫的期盼,“那我们…不回太虚门驻地吗?禀报长老,同门合力,未必不能驱赶那些金丹修士。”
“呵。”一声极轻、却冰寒刺骨的嗤笑从墨寒声干裂的唇间溢出。那笑声里蕴含的嘲讽与洞悉世情的苍凉。
“太虚门?”墨寒声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深刻的疲惫与不屑,“小门小派,微若尘埃。门内所谓长老,修为最高不过金丹后期,堪堪与那日追杀而来的血月宗老鬼相仿。且……”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修仙之人,大道争锋,多是独善其身。谁会为了一个筑基同门,去招惹血月宗那群如跗骨之蛆的疯子?同门之谊,在身家性命与麻烦面前,不值一提。”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凿碎了苏枕星心中最后一点对宗门援手的幻想。她明白了师父话中的残酷现实。偌大的太虚门,竟无人能依靠,无人愿援手。这茫茫戈壁,这无尽凶险,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相依为命,挣扎求生。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比戈壁的夜风更冷彻骨髓。
“自救…唯有自救。”墨寒声闭上眼,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再次睁开时,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疲惫和苍凉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急迫所取代,死死锁定了苏枕星,“你,即刻开始修炼!引气入体,运转周天,不得有丝毫懈怠!”
那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刻不容缓的急迫,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苏枕星的心上。她猛地一颤,所有的杂念、委屈、恐惧,在这凌厉的目光下瞬间被强行压下。她甚至来不及细想师父眼中那深沉的急迫从何而来,身体已本能地盘膝坐正,闭上双眼,强行收摄心神,运转起玄霜真气的法诀。
洞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洞外戈壁永不停歇的风声,呜咽着穿过嶙峋怪石的缝隙,如同天地间永恒的悲歌。苏枕星体内的真气艰难地流转着,枯竭的经脉如同久旱的河床,每一次真气的微弱涌动都带来滞涩的刺痛。她咬紧牙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墨寒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浑浊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少女身上。看着她苍白面容上强忍痛楚的坚毅,看着她因真气匮乏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她每一次呼吸都竭力牵引着天地间稀薄的灵气。他枯槁的手指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松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时间,对他而言,从未如此具象地流淌,每一息都带着沉重的回响。
“不够快…太慢了…”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那无声的叹息沉重得如同山岳。
当苏枕星体内枯竭的真气终于艰难地完成一个完整周天循环,气息稍稳时,墨寒声嘶哑的声音便如影随形般响起:“取‘凝霜草’叶一片,含于舌下,引其寒性入‘天冲’、‘风府’二穴,循督脉下行。”
他开始了极其严苛的指点。不再是过去那种只言片语、任由弟子自行摸索的冰冷风格,而是事无巨细,精确到真气流经的每一条细微脉络、每一次转折的时机、引动星力配合的角度。
炼丹亦是如此。每当苏枕星恢复些许精神,墨寒声便强撑着,指点她辨识戈壁中艰难寻来的几味替代药材的药性,传授更高阶的丹诀手印,讲解如何在真气不足、炉火不纯的恶劣条件下,最大限度地提纯药性、引导药力融合。他要求她反复尝试,失败一次,便承受他冰冷的目光和更为严苛的剖析,直至成功。
日升月落,寒星流转,苏枕星如同一根被绷紧到极限的弦,在师父燃烧生命般的严厉督促下,疯狂地压榨着自己的每一分潜力。炼丹,修炼;再炼丹,再修炼。真气耗尽便服药调息,精神萎靡便强撑意志。她的眼窝深陷下去,脸颊消瘦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因过度的专注和意志的淬炼,反而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星辰。
身体早已疲惫不堪,每一次吸纳灵气都像在撕裂干涸的经脉。玄霜真气在丹田内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风暴,躁动不安,冲撞着无形的壁垒,带来阵阵针扎似的刺痛。意念更是如坠铅云,每一次调动星力接引天穹那遥远微光,都像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沉重得令人窒息。但她不敢停歇,师父那浑浊眼眸深处燃烧的急迫火焰,是比任何鞭策都更强大的驱动力。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仿佛凝滞的沙漏。终于,在一个月后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
苏枕星盘坐于冰冷的岩石上,心无旁骛,心神完全沉入体内。玄霜真气在连日丹药的滋养和近乎自毁式的疯狂催动下,已积累到炼气期所能容纳的极限。它们如同被禁锢在狭窄峡谷中的冰河,汹涌澎湃,疯狂地冲击着那道无形的、隔绝着筑基境界的厚重闸门。每一次冲击,都带来全身经脉撕裂般的剧痛,骨骼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意守丹田,神引星辉,气随念转,破而后立!”墨寒声嘶哑低沉的声音如同惊雷,骤然在她识海中炸响,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力量。
这声音如同最后的指令,点燃了引信!苏枕星不再压制,不再犹豫,将全部的精神、意志、乃至那因透支而显得微弱不堪的生命力,都孤注一掷地投入这场冲击之中!
轰——!
仿佛九天之上的玄冰星辰在她体内炸裂!一股难以言喻的、沛然莫御的寒流,瞬间冲垮了那道横亘已久的无形壁垒!剧烈的震荡感席卷全身,灵魂仿佛被猛地抛上云端,又在刹那间沉入深海。
就在这意识模糊、感官错乱的瞬间,一种全新的、清晰到令人心悸的“声音”强行刺入了她的感知。那不是耳畔的风声,不是血液的奔流,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低沉嗡鸣与细碎崩裂的哀鸣!
这声音的源头,正来自她身后咫尺之遥的墨寒声!
那声音如同朽木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呻吟,又似无数细微冰晶在无声无息地碎裂。那是生命本源在枯竭边缘发出的哀鸣,是千疮百孔的经脉在强行运转时不堪重负的悲泣,是五脏六腑在暗伤侵蚀下缓慢瓦解的绝响!比那日他胸前浸透的暗红血渍,比此刻他苍白如纸的面容,更加直观、更加残酷地昭示着——师父的身体,早已是一具被无形力量啃噬殆尽的空壳,随时可能彻底崩塌!
筑基的狂喜尚未升起,便被这残酷的“听觉”瞬间冻结,化作一股冰冷的洪流,狠狠冲垮了她的心防。巨大的惊骇和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天空浓墨般的乌云被无形巨力撕开一道狭长的裂缝,一道清冷、磅礴、仿佛凝聚了九天寒意的月华之柱,骤然穿透了浓厚的云层,笔直地投射而下!皎洁的光柱不偏不倚,将洞口这方寸之地,连同洞内盘坐的苏枕星,完全笼罩在内!
月华如实质的冰水,带着一种净化万物的清冽气息,温柔却又霸道地涌入苏枕星的身体。体内因突破而躁动翻腾、几欲失控的玄霜真气,在这至纯星月之力的抚慰与引导下,迅速变得温顺而凝练。它们奔涌着,冲刷过每一寸新生的、更为宽阔坚韧的经脉,将突破时造成的细微损伤一一抚平、修复。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取代了刚才那令人心悸的“听觉”。整个世界在她筑基成功的感知中,褪去了一层模糊的纱帐。
石壁的冰冷触感不再是单一的“冷”,她能分辨出岩石深处蕴含的古老、沉郁的土行之力;洞外风沙的呜咽,也剥离出无数细微的层次——砂砾高速摩擦空气的尖锐嘶鸣,气流在石缝间回旋挤压的沉闷低吼,洞外远处某种沙蝎在夜间爬行的窸窣微响,都清晰可辨。空气中稀薄的灵气,此刻在她感知里如同夜空中微弱的星辰,虽然依旧稀少,却不再是混沌一片,而是能被她敏锐地捕捉、牵引、纳入体内。
更奇妙的是自身的变化。丹田气海仿佛被开拓成一片无垠的冰原,原本炼气期充盈的真气此刻只如浅浅的溪流在冰原上蜿蜒。意念微动,玄霜真气便如臂使指,运转速度、凝聚程度、蕴含的寒意,都远非炼气期可比。神识更是如蛛网般悄然铺开,轻易便笼罩了整座浅洞,洞壁的每一道风蚀纹路,角落里一块碎石微小的棱角,甚至灵狐雪球身上细微的绒毛在月华下泛起的银辉,都纤毫毕现。
她缓缓睁开眼。筑基后的眸子更加清澈明亮,如同寒潭映星,却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沉重的悲伤与忧虑。她的目光,越过那倾泻而入的纯净月华,第一时间投向角落里的墨寒声。
墨寒声也正看着她。在那道清冷月华的边缘,他枯槁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萧索。浑浊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欣慰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那光芒里,有弟子破境的喜悦,有某种沉重负担终于得以稍稍卸下的轻松。这丝光芒如此珍贵,让苏枕星的心为之一颤。
但这光芒,仅仅持续了一瞬。如同流星划过最深的夜空,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浓重、更加深不见底的焦灼!那焦灼甚至扭曲了他灰败的脸庞,使得他眉宇间那道刻痕深陷如渊壑。
一声极其低微、如同梦呓般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一种被命运巨轮碾压般的无力感。
这叹息声虽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苏枕星刚刚因筑基而升腾起一丝希望的心房。筑基成功的喜悦被彻底冻结、碾碎。她终于明白,师父眼中那日夜燃烧的急迫火焰,并非仅仅源于血月宗的威胁,更源于某种悬在他头顶、步步紧逼的、关乎生命本身的巨大倒计时!她倾尽全力的修炼,豁出性命的突破,在师父那深不见底的困境面前,依旧显得如此杯水车薪!
洞内一片死寂。唯有那束从天而降的月华光柱,无声地流淌,映照着少女初入筑基的清丽面庞,也映照着老者眼中那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绝望阴霾。
不知过了多久,那束穿透云层的月华渐渐淡去,最终消散于无形,洞内重归昏暗。墨寒声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深潭般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
“天衍宗……”他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心碎的沉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记住为师的话,若有一日…为师不能再护你周全……”他停顿了一下,枯槁的手指在冰冷的岩石上微微蜷曲,“便去天衍宗寻求庇护。那里是天下第一宗,底蕴深不可测。血月宗再是猖狂,也绝不敢正面撼动其山门。”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苏枕星身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评估,有深沉的忧虑,最终都化作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你的炼丹天赋筑基已成,只要继续勤加修炼,天衍宗…必有你一席之地,那里是能护你周全的地方。”
说完这些,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精神,整个人彻底萎顿下去,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胸膛起伏微弱,气息奄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缓缓合上,将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在内。唯有眉宇间那道深深的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无法言说的沉重与绝境。
苏枕星怔怔地坐在原地,师父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砸在她的心上。去天衍宗?寻求庇护?天下第一宗?这些话不再是描绘一个遥远而辉煌的仙门愿景,而是师父在清醒地为她安排一条……没有他存在的后路。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筑基成功的些微喜悦。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根将他们师徒紧紧系在一起的、名为“依靠”的绳索,正在无声地、急速地崩解。
灵狐雪球悄然挪到她身边,小小的身体依偎着她的小腿,发出低低的、带着安慰的呜咽。它额间的晶石微微闪烁,似乎在努力驱散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苏枕星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雪球柔软的皮毛,汲取着那微弱的暖意和星辉。黑暗中,她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无措,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如同在无尽寒夜中,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小兽,终于亮出了稚嫩却绝不退缩的獠牙。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洞口。戈壁的夜风依旧凛冽如刀,卷着砂砾扑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她挺直了初入筑基后更显坚韧的脊背,仿佛一柄在绝境中缓缓出鞘的、带着霜寒之气的稚嫩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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