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那枚玉佩，冰冷得如同云羲最后消散的体温，硌在墨小鱼的掌心，仿佛在无声地提醒她那个永远无法挽回的结局。她跪坐在神魔战场的焦土之中，猩红的月光如血般泼洒下来，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细长，几乎要与这片死寂的废墟融为一体。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血腥的气息，残存的神力与魔息交织成令人窒息的网。墨小鱼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仿佛它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结。就在绝望如潮水般即将彻底淹没她的神识时，一股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温热，毫无征兆地从玉佩深处传来。
嗡……
那感觉如同沉睡的心脏，极其缓慢而沉重地搏动了一次。细微，却清晰得让她浑身一颤。
不是幻觉！
墨小鱼猛地收紧手指，几乎要将玉佩嵌入掌心。她将它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上，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温暖。那微弱的温热时断时续，却像是一点星火，骤然投向她早已沉沦的、黑暗无边的识海——
刹那间，天旋地转。
周遭的焦糊味、血腥气、魔息的阴冷……所有的一切都迅速褪去、模糊。她的神魂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拉扯，猛地向下坠落，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时光，坠向那段被她遗忘的、温暖的曾经……
千年前的司命神殿，永远是那般宁静祥和。
瑶池水波光潋滟，氤氲着纯净的灵气，几尾仙鲤在翠绿的水草间悠然嬉戏。池畔仙植萋萋，偶尔有灵鸟掠过水面，啼鸣清越。而池底最光滑的那块暖玉上，一尾玄色灵鲤正懒洋洋地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泡泡。她鳞片深邃如墨，尾鳍却点缀着点点金斑，在透过水波的天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
这便是从混沌中初开灵智不久的墨小鱼。
那时的她，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一方水池，和水中倒映的流云与宫阙飞檐。每日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今天该游到哪片水草下打盹会更舒服，或是哪里的灵气更充沛一些。她尚未化形，灵智初开，对三界的认知模糊而天真，却本能地眷恋着这片瑶池的安宁。
“咕噜……”
一个硕大的泡泡从她嘴边冒出，晃晃悠悠地升上水面，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啵”地一声轻响，碎裂开来，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几乎是在同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池边。
来人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色神君袍服，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广袖垂落，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清绝。容颜如玉，眉宇间却仿佛凝结着千年不化的霜雪，正是执掌万物命途的司命神君——云羲。他周身自然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与威仪，连池中那些灵智未开的仙鲤，都下意识地摆尾，避开了他身影所及的水域。
唯有那尾玄色的灵鲤，非但没躲，反而精神一振，原本慵懒的姿态一扫而空，尾巴欢快地摆动了几下，带起一串细碎晶莹的水花，迅速朝着池边游来。
云羲俯身，在池边他常坐的那方青石上坐下，动作自然而熟练，仿佛已是千万次重复的光景。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静静地伸出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点纯粹而柔和的金色神光，如同暗夜中最温暖的星辰，缓缓探入微凉的池水中。
那神光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墨小鱼立刻凑了上去，先是亲昵地用自己的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指尖，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和磅礴而温和的生命本源，然后才贪婪地、小口小口地吸收起那精纯的神力。那力量温暖而浩瀚，如同最细腻的暖流，缓缓流入她的四肢百骸，滋养着她每一片鳞甲，每一缕神魂。通体舒泰，仿佛沐浴在春日最和煦的阳光下，连灵台都清明了几分。
这是他们之间，持续了千年的日常。
他每日都会准时而来，沉默地将自身最精纯的本源神力渡给她，助她开启灵智，稳固神魂，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从未有过一日间断。
偶尔，有调皮的落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想要打扰这片宁静。云羲甚至无需抬眼，只轻轻抬手，一道无形的微风便随之拂过，精准地将那落叶卷起，轻柔地送至池外远处，不让她受到丝毫惊扰。
若遇到雷霆交加的恶劣天气，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九霄，电蛇乱舞，墨小鱼便会吓得缩在池底最深的角落，连泡泡都不敢吐。那时，云羲便会无声无息地结下一个淡金色的、流转着复杂符文的结界，如同一个倒扣的琉璃碗，将整个瑶池温柔地笼罩在内。任外界风雨如晦，雷暴肆虐，结界内依旧水波不兴，安宁祥和。而他，就静静地坐在结界之外，任由冰冷的雨点打湿他的白衣，狂风卷起他的墨发，直至云收雨歇，天光重现。
此刻，墨小鱼一边吸收着那美味至极的灵力，一边悄悄抬起圆溜溜的鱼眼，偷瞄着池边那清冷的身影。
“这个饲主，”她心里美滋滋地想，鱼尾不自觉地轻轻摆动，“虽然整天板着一张脸，像块永远不会融化的万年玄冰，话也少得可怜，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嗯，用那些仙侍私下议论的话说，是‘闷葫芦’……但他给的灵力，真是三界最最好吃的！比那些浮游水藻、日月精华好吃多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他的喂养下，灵智增长得飞快，身体也愈发强健，距离那传说中的化形之日，似乎也不再遥远。
很快，今日份的神力便吸收完毕。墨小鱼意犹未尽，又有些不舍，便用漂亮的尾鳍轻轻拍打了一下他浸在水中的指尖，溅起几朵小小的、透明的水花，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表达不满——怎么这么快就没了？再多给一点嘛！
云羲缓缓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被她鳞片蹭过的微湿触感和那一点独特的灵蕴。他看着水中那尾绕着他投下的影子来回游动、似乎有些闹脾气的小鱼，冰冷得如同雪原寒潭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与纵容。
“贪多嚼不烂。”他低声开口，嗓音清冽，如同玉石相击，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并无半分真正的斥责之意，反倒像是……一种无奈的提醒。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绛紫色仙袍、头戴玉冠的仙君驾云路过，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放缓云头，笑着打趣道：“云羲神君，今日又是好兴致啊，日日来喂这池中小玩意，倒是比处理那万千命簿还要准时。”
云羲闻言，抬眸看向那仙君，目光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与疏离，周身那温和的气息也收敛无踪。他并未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只是淡淡地，却异常清晰地回道：
“她不是玩意。”
他的目光随之落下，再次精准地定格在水中那抹独一无二的玄色之上，专注而沉静，仿佛在看着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外界的一切喧嚣都无法入他眼、扰他心。
那仙君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似乎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直接而冰冷的回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了句“神君说的是”，便识趣地驾云远去了。
墨小鱼当时灵智尚浅，并不完全明白“不是玩意”这四个字背后所蕴含的维护与珍视。她只是隐约觉得，在那位仙君离开后，饲主周身的气息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一些，让她有些困惑。她疑惑地摆了摆尾巴，吐出一串细小的泡泡，决定不去想这复杂的问题，转而欢快地游向水面，去啄食云羲早已为她准备好的、漂浮在水上的特制灵韵鱼食。
那时的她，单纯而快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给予的一切细致入微的照顾，将他这千年如一日的、沉默而坚定的守护，视作如同日出日落、呼吸饮水般理所当然的存在。她懵懂地依赖着他，如同藤蔓依赖巨树，鱼虾依赖水流，却从未深思过，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默背后，究竟藏着怎样深重如海、却从不言说的情感。
刺骨的冰冷触感，混合着焦土的气息，重新将墨小鱼紧紧包裹。
那温暖澄澈的瑶池，那氤氲的灵气，那池边清冷却温柔的身影……一切如同退潮般，迅速从她感知中抽离，消散无踪。眼前依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断壁残垣，是那轮悬挂在天幕、散发着不祥光芒的血月，是这片因她而生的、死寂的神魔战场。
从极致的温暖安宁，骤然跌回残酷冰冷的现实，这巨大的落差让她心口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绞痛，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蜷缩起身体，发出压抑的呜咽。
她缓缓地、颤抖地摊开手掌，那枚古朴的玉佩依旧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除了那短暂异动后残留的、几不可查的微弱暖意，它依旧是那般冰冷，仿佛刚才那短暂而鲜活的温暖回忆，都只是一场她悲痛过度而产生的、遥不可及的幻梦。
泪水再次决堤，无声地汹涌滑落，滴落在玉佩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又顺着冰冷的玉面蜿蜒流下。
原来……从一开始，你待我就是不同的。
原来那些她曾经忽略的、视为寻常的点点滴滴——那每日准时送达的神力，那拂去落叶的微风，那雷雨夜坚定的守护，那面对外人质疑时毫不犹豫的维护……早已在无声无息中，编织成了一张如此密不透风、温柔至极的深情之网，将她牢牢地护在中央。
而她，却像个睁眼的瞎子，像个没心没肺的傻瓜，沉浸在自己虚构的所谓“爱情”幻梦里，亲手用愚蠢、盲目和背叛，将这张由他心血织就的网，撕扯得粉碎！
她将玉佩紧紧、紧紧地按在自己空洞洞的心口，那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呼啸着穿堂而过的，是名为悔恨的、冰冷刺骨的寒风。
“云羲……”她对着虚空，对着那仿佛还残留着他气息的玉佩，哽咽着，从灵魂深处发出破碎的低语，“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你的好。
知道了你的沉默之下，藏着的是怎样一片汹涌而灼热的深海。
知道了这茫茫三界，万古洪荒，再不会有人，如你那般，沉默而坚定地……待我如宝。
可是，知道得太晚了。
这认知本身，便成了世间最残忍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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