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深秋的山林，空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湿冷雾气，枯黄的草叶上凝结着冰冷的霜花。山脚小屋的烟囱里，已升起一道笔直的、带着柴火气息的青烟，给这肃杀的清晨增添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屋内，灶膛的火重新燃旺。胡小青正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铁锅里翻滚的粟米粥，比起昨夜那碗粗糙的糊糊，今天的粥明显稠了许多，米粒也煮得更烂些。她努力回忆着原主那点可怜的家务经验，加上前世残留的常识，尽量让食物可口一点。旁边的粗陶盘里，放着几个烤得焦黄、散发着麦香的粗面饼子——这是她天不亮就起来揉面发面，用灶膛余烬烤出来的。
丰灏坐在桌边，手里依旧拿着那块磨刀石和小刀，但“嚓嚓”声比昨夜缓和了许多。他偶尔抬眼，目光掠过胡小青忙碌的背影，落在她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破旧衣裙、赤脚踩在冰冷地面上微微蜷缩的脚趾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丰大哥，粥好了。”胡小青舀了满满一大碗稠粥，又夹了两个烤饼放在碗边，端到丰灏面前。她自己的碗里，只有小半碗粥和一个饼子。她小心地坐下，捧起温热的碗，汲取着那点暖意。
丰灏看着自己面前明显多出许多的食物，又瞥了一眼胡小青那少得可怜的份量，没说话，只是拿起一个饼子，掰开一大半，不由分说地放进了胡小青的碗里。然后端起自己的碗，大口吃了起来。
胡小青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半块饼子，鼻尖又是一酸。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暖粥入腹，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也让她冰冷的心底泛起涟漪。这个沉默的男人，总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他笨拙的关照。
就在这时——
“哐当！哐当哐当！”
“胡小青！你个天杀的小贱蹄子！给老娘滚出来！”
“丧门星！拐带人口的煞星！把我家闺女交出来！”
尖锐刻薄、如同泼妇骂街般的叫嚷声，伴随着粗鲁的拍门声，如同冰雹般骤然砸碎了小屋清晨的宁静。那声音，胡小青再熟悉不过，正是她那个便宜娘——胡张氏！
胡小青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端着碗的手猛地一抖，热粥差点泼洒出来。来了！他们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气势汹汹！
丰灏咀嚼的动作瞬间停止。他放下碗筷，脸上的平静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冷厉。深邃的眼眸中寒光乍现，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缓缓地将手中的小刀插回腰间特制的皮鞘里，动作沉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然后，他才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极具威慑力的阴影。
“待着。”他看了胡小青一眼，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随即，大步走向门口。
“开门！再不开门老娘砸了你这破屋！”胡张氏的嗓门越发尖利，伴随着更猛烈的拍打和脚踹声，那扇不算结实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外显然不止她一人，还有几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帮腔和议论声，听起来像是被煽动来的村里闲汉。
“丰猎户，开门说道说道吧！拐带良家闺女可不是小事！”
“就是！胡家婶子都哭天抢地了，你把人交出来！”
丰灏走到门后，没有立刻开门。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栓！
“吱呀——”一声，木门洞开。
门外，以胡张氏为首，站了七八个人。胡张氏叉着腰，头发散乱，脸上刻意抹了灰，一副哭天抢地的模样，眼底却闪烁着贪婪和刻毒。她旁边站着眼神躲闪、带着怨毒快意的胡小蝶。后面则是几个手持锄头、柴刀的村里汉子，脸上带着看热闹的兴奋和一丝对丰灏这个“煞星”本能的忌惮。更远处，还稀稀拉拉围了一些被惊动的村民，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我的儿啊！”胡张氏一见门开，立刻嚎哭起来，作势就要往屋里冲，“小青！娘的心肝肉啊！是不是这煞星把你关起来了？别怕，娘来救你……”
丰灏高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堵在门口，纹丝不动。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扫过胡张氏那张虚伪的脸，最终落在她身后的几个汉子身上。那目光带着常年与猛兽搏杀淬炼出的野性和煞气，几个原本气势汹汹的汉子被他目光一扫，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手里的家伙，却不敢再上前叫嚣。
“让开！”胡张氏被丰灏的气势慑得一滞，随即色厉内荏地尖叫，“丰灏！你这天煞孤星！克死爹娘还不够，现在还想祸害我家闺女？快把我家小青交出来！不然……不然我们就报官！告你拐带良家妇女，图谋不轨！”她尖利的嗓音在山脚下回荡，刻意把“图谋不轨”几个字咬得极重，引得围观的村民一阵窃窃私语，看向丰灏的眼神更加古怪和畏惧。
胡小蝶也趁机尖声帮腔：“就是！我亲眼看见的！昨天姐姐就是被他硬拖进这屋里的！到现在都没出来！丰灏，你快放了我姐姐！”她一边说，一边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门内。
“放屁！”一声清亮却带着怒意的反驳从丰灏身后响起。
胡小青再也忍不住了！她可以忍受饥饿寒冷，可以忍受劳作辛苦，但绝不能忍受这盆肮脏的污水泼到自己头上，更不能容忍他们如此污蔑给她一方容身之地的丰灏！她推开丰灏挡在身前的手臂（那手臂如同铁铸，她只推开了一点缝隙），勇敢地站到了门口，与胡张氏和胡小蝶正面相对！
她的出现，让门外所有人都是一愣。胡小青虽然依旧穿着破旧的衣裙，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背脊挺得笔直，没有丝毫被胁迫的惊恐或萎靡。
“胡小青！你……”胡张氏显然没料到胡小青会自己站出来，还如此“理直气壮”。
“我什么？”胡小青冷笑一声，声音清晰地盖过了胡张氏的嚎哭，“谁是被拐带的？谁是图谋不轨的？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些看热闹的村民，最后钉在胡张氏和胡小蝶脸上，一字一句道：“我，胡小青，是自愿离开那个要把亲生女儿卖给人当玩物、换五两银子的火坑的！”
“哗——”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卖女儿？五两银子？这可是劲爆消息！村民们看向胡张氏的眼神顿时充满了鄙夷和探究。
“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胡张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急败坏地跳脚，“大家别听她胡说！她是被这煞星迷了心窍了！快，把她抓回去！”
“谁敢！”一声低沉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丰灏向前踏出一步，彻底将胡小青护在身后。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凛冽杀气陡然暴涨，眼神锐利如刀，扫向那几个蠢蠢欲动的汉子。那几个人被他气势所慑，握着锄头柴刀的手心全是冷汗，竟无一人敢上前。
“契约！”胡小青在丰灏宽阔的背脊后，大声喊道，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有契约！”
丰灏闻言，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入怀，干脆利落地掏出了那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他解开油布，将里面那张泛黄的、带着两个醒目黑色指印的契约纸，高高举起！
粗糙的黄纸在惨淡的晨光下异常显眼，上面歪歪扭扭却清晰有力的字迹，以及一大一小两个紧紧相依的浓黑指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看清楚了！”胡小青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无比清晰，“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我胡小青，自愿投靠丰灏大哥，以劳作换取食宿庇护！白纸黑字，指印为证！何来拐带？何来图谋不轨？倒是你们！”她猛地指向脸色大变的胡张氏和胡小蝶，“为了五两银子，不惜将亲女亲姐推入火坑！如今见我逃出生天，还妄想污蔑好人，强掳我回去！你们安的什么心？！”
契约！指印！自愿！
这三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村民们或许不识字，但那两个指印做不得假！胡小青那掷地有声的控诉，更是撕开了胡张氏伪善的面具！
“原来是这样……”
“啧啧，五两银子卖女儿，真做得出来……”
“胡张氏也太狠心了……”
“难怪小青要跑，换我我也跑……”
“丰猎户……倒是个讲理的？还立了契约？”
议论的风向瞬间逆转。鄙夷、唾弃的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向胡张氏和胡小蝶。那几个被叫来的汉子更是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胡张氏的脸彻底变成了猪肝色，指着胡小青，手指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你……你这忤逆不孝的孽障！你……”她还想撒泼，但面对那张高高举起的契约和周围村民鄙夷的目光，再看到丰灏那如同煞神般冰冷、随时可能抽刀的眼神，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知道，今天这盆脏水，是彻底泼不出去了！再闹下去，丢人现眼的是她自己！
“好！好！好你个胡小青！攀上高枝儿了！翅膀硬了！你给我等着！”胡张氏色厉内荏地撂下狠话，狠狠剜了胡小青和丰灏一眼，一把拽过同样脸色惨白、吓得缩成一团的胡小蝶，“我们走！”说罢，如同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狼狈逃窜。那几个汉子也赶紧跟着溜了。
一场闹剧，来得快，去得更快。围观的村民见没热闹可看，又慑于丰灏的余威，也很快散去。山脚下的小屋前，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只留下门口地上被踩乱的泥泞脚印。
丰灏缓缓放下举着契约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用油布包好，塞回怀里最贴身的位置。那张薄薄的纸，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
胡小青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被丰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胳膊。那粗粝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袖传来力量，让她心神稍定。她抬起头，对上丰灏依旧深沉却似乎柔和了一分的目光，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后怕瞬间涌了上来，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
“没事了。”丰灏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松开手，转身走回屋内。
胡小青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平复着剧烈的心跳，也跟着走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将那外界的寒意和窥探彻底隔绝。
灶台上的粥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烤饼的麦香依旧萦绕。丰灏走到灶边，拿起勺子，重新舀了一碗稠稠的热粥，又拿起一个烤得焦黄的饼子，一起递到胡小青面前。
“吃。”依旧是那个字。
胡小青接过碗和饼，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碗壁传递到手心，一直暖到心底。她看着碗里满满的食物，再想起刚才门外那场惊心动魄的污蔑与对峙，以及怀中那份沉甸甸的契约带来的转机……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对眼前这个男人难以言喻的感激交织在一起。
她捧着碗，小口地喝着热粥，滚烫的温度熨帖着冰冷的胃，也仿佛熨平了刚才紧绷的神经。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进碗里，混入温热的粥中。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无声地哭泣着。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紧绷到极致后骤然放松的宣泄，一种终于靠自己（和那份契约、那个人）顶住了一次狂风暴雨的复杂情绪。
丰灏默默地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听着那压抑的啜泣声。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只是拿起自己的碗筷，重新坐下，大口吃了起来。那沉稳的咀嚼声，在这寂静的小屋里，却成了此刻最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一碗热粥见底，胡小青的情绪也渐渐平复。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抬起头，鼻尖和眼眶都红红的，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明亮和坚定。她看向默默吃饭的丰灏，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过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丰大哥……粥……有点烫。”
丰灏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少女脸上泪痕未干，眼圈泛红，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细微的弧度，像是雨后初晴，从厚重云层里艰难透出的一缕微光。
他没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然后低下头，继续吃他的饼。灶膛里的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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