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您为什么不愿意将那对戒指卖给我们，阿尔贝尔先生？”
霍尔汀西雅的声音像深渊中生出的长臂，将爱伦·阿尔贝尔的思绪拉回半年前的那个清晨。
故事发生在一间金店，金店就坐落在亚斯图某郡城的旧街上。
那是一条算不上宽阔的宽阔的石路，道路两侧立着燃瓦斯的金属路灯。当那些商铺的主人们看到点灯人拎着长梯，将街边的瓦斯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你就知道，自己该起床准备新一天的工作了。
霍尔汀西雅在说话时，窗外恰巧闪过一道戴着圆筒军帽、背着长梯的身影。
——是点灯人。看来这会儿，天还没完全亮透。
于是爱伦——那位矮胖的中年金匠——叹了口气，抬眸看向面前那个身着女仆装的高大女子。
“您难道打算在我的店门口一直站到开业吗？”爱伦问道。
霍尔汀西雅的态度相当果决：“如果您不愿意交货的话，我会一直站下去，直到国王的护卫队找上门来为止。”
“您这是**裸的威胁，小姐。”爱伦先生的细眉扭曲起来。
“是的，我之所以在这里站了一夜，同样也是想威胁您。”霍尔汀西雅用毫无波澜的嗓音回答道，“无论如何，我这次拜访贵店，一定要把那两枚戒指带回去。”
“恕我冒昧，女仆…呃……小姐？（Miss...Umm......Maid?）我其实很好奇，为什么陛下会如此执着于老爹打造的那对*莱茵金戒*呢？这家金店里明明还有那么多类似的饰品，您完全可以挑件别的回去。”
“因为『历史』。”霍尔汀西雅说。
“『历史』？”爱伦露出困惑的神色。
“是的。这片大陆的所有『历史』——亚斯图王国如何兴起，夸内德大公如何叛变，我们的国王陛下如何统率军队英勇反击……一切的一切，都被您的父亲刻写在这枚小小的金戒指里。”
“那时候的您还很年轻，所以可能不知晓这件事：您的父亲，老金匠阿尔贝尔先生是一名英雄。夸内战争爆发时，您的父亲曾在战场上，用那枚戒指向夸内德军赎求了衣粮，拯救了大量边境的难民。”
“战争结束以后，即便那枚戒指已经不在境内，但它的这段佳话依然在亚斯图的民间激励了很多人。——不是还有传言说，拥有那对戒指的人，能够获得统治世界的权能么？这就是人们对它美好愿景的最佳证明。”
霍尔汀西雅停顿了片刻。
如果爱伦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女仆已经有整整一夜没有喝水了。她的嗓音干哑得有些吓人，但跟她那张凶戾的脸放到一起，倒也算不上违和。
“……虽然不知道您是通过什么方式取回那对戒指的，但，既然*莱茵金戒*已经回到了亚斯图的土地，国王陛下就有权购下那对戒指。”霍尔汀西雅僵硬地说道。
爱伦笑了：“就因为它是*权能*的象征么？”
“您可以这样理解，阿尔贝尔先生。”霍尔汀西雅颔首道。
爱伦的细眉温和地垂落下来。这位绅士虽然身材有些走形，但五官却生得很漂亮。当他垂眸微笑的时候，那些长长的羽睫刚好盖过他弧起的眼睛。
“原来如此。没想到在国民们的眼中，那老头竟然是这样的形象……”爱伦喃喃着，“可惜了，老爹他……根本就不是你们口中的什么英雄，而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霍尔汀西雅的眉毛跳动了一下：“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老爹已经死了，很多年前就死了。”爱伦·阿尔贝尔微笑着继续说。
“曾经，他也是一个称职的好父亲，一个伟大得令人骄傲的金匠。但自从那老头从战场回来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开始惰于工作，总想着能一夜暴富……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变卖了店里所有的金饰，背上行囊，踏上远洋船的甲板，说要去大洋彼岸的阿希瑞马。”
“我和母亲一直在等那老头回来。多年以后，我们等来的，却是那老头的讣告。”
“据说，他早就与那群随波逐浪的淘金客们一起，死在了阿希瑞马奥格尔维山脉的黄沙里。”
爱伦的这段话像是一记暝钟，沉重地敲击在霍尔汀西雅的心头。
“…………请节哀。”那位女仆沉默了良久，最终淡淡地说道，“不过即便如此，这也无法改变您父亲曾是个英雄的事实。”
“事实吗……”
爱伦圆厚的五指拂过干净整洁的工作台，工作台一侧的工具竹筒里，插着零零碎碎、外行难以叫上名来的锥凿状工具。霍尔汀西雅唯一认得的东西，就是竹筒正中的一支蘸水钢笔。
——对了，这位绅士在做金匠的同时，好像还是位小有名气的作家……
“您说，”作家纤细的嗓音打断了霍尔汀西雅的思绪，“您说，老金匠的*莱茵金戒*里，刻的是亚斯图王国的历史……但历史，向来都是经由人类的笔记录下来的呀。”
“历史学家和作家的本质没什么两样。他们的笔能既然能铭刻事实，同样地，他们也能杜撰出一切。”
霍尔汀西雅的脸色有些古怪：“您说……杜撰？”
“是。”爱伦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当年，那老头用金戒指向敌军赎求的，并不是什么救济衣粮……而是他自己的性命。他是一个逃兵、一个懦夫、一个贪图苟且者。”
“从战场回来以后，那些靠欺诈换来的虚荣令他的贪欲更加膨胀，直到有一天，那虚荣心驱使他去追赶阿希瑞马的淘金热，最终被吞没在浪潮里。”
“现在您明白，为什么我不卖这两枚戒指了吗？”爱伦·阿尔贝尔抬起头，语气里掺杂着些许悲哀，“它向来都不是什么英雄或者权力的证明，它只是一个迷途的金匠、我的老爹……老阿尔贝尔留给金店的最后的遗物罢了。”
女仆那张静如止水的脸上，终于激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我明白了，阿尔贝尔先生。唔……”霍尔汀西雅沉吟了片刻，“不过，这些话就算传达给陛下，陛下恐怕也不会接受。那些谎言已经被载入史册之中，为了王国的威望，我们只能将错就错。如果您执意拒绝的话，我担心陛下会采取最暴力的措施……”
“…………”这一回，换爱伦陷入沉默了。
那位胖绅士无言地低下头，思索了片刻。最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他沉声回答道：“好吧，我答应你，小姐。这对金戒指，我愿意提供给你们作为比赛的奖品。——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如果您是想要加码，请尽管提出来，先生。”霍尔汀西雅简短地说。
“不，我不需要金钱。”爱伦·阿尔贝尔摇了摇头，“我的条件是，请允许我与那些侦探们一同参加那场黄金塔里的比赛。”
*****
“『一对A』，那代表的正是……爱伦先生，爱伦·阿尔贝尔。”
爱伦·阿尔贝尔的思绪如同一根飘摇的苇草，被那个名为涅刻西塔斯的女侦探硬生生地拽回了现实。
“卡梅里夫人原本想要毒杀的目标，既不是凯瑟琳公主、也不是布朗克斯先生，而是你，爱伦·阿尔贝尔。”
他的耳畔传来那位女侦探滔滔不绝的声音。
“我想动机……是因为你在不经意间，发现了卡梅里夫人的*秘密*。”
胖绅士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随后柔声问道：“涅克丝小姐，您所说的秘密是指什么呢？”
他看见女侦探清了清嗓子：“第一天傍晚，在助手选拔结束以后，你曾经敲响过卡梅里夫人的房门。你当时的说辞是，你的写作遇到些瓶颈，所以向卡梅里夫人请教了些学术问题……”
“……我想那个时候，你们所聊的，恐怕不仅仅只是写作方面的问题吧？”
爱伦急促地说：“涅克丝小姐——”
“卡梅里夫人当时在偷什么呢？是布朗先生的实验笔记，还是他抽屉里的风信子碱？”涅刻西塔斯单手叉腰，用略带玩味的笑容看向爱伦先生，“无论她当时在鬼鬼祟祟地做些什么，总之，倒霉的你恰好撞上了那位女士的犯罪现场。”
“于是，你预想到了——这位看上去冷淡的卡梅里夫人，会不会是位心狠手辣的魔女？”
“当你看到查理先生遇害以后，你心里的这种惴惴不安的恐惧感便愈演愈烈，直到，你在午餐的炖牛肉中吃出了酒精的味道。”涅刻西塔斯停顿了片刻，陡然压低了嗓音，“以及……你发现了自己苹果上的那个针孔，那是注射器的痕迹。”
爱伦的眼睫微颤：“…………！您为什么会知道那些……”
“你的眼睛很好，爱伦先生。”涅刻西塔斯沉着地说道，“自从我们在舞台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件事了。”
“当时瓦斯灯尚未亮起、舞台上黑如极夜，我伸出双手连自己的十根指头都数不清，而你，却能在一片黑暗中，看清我额头上的汗珠；后来在我们寻找失踪的查理先生时，同样也是你，在如此昏暗的月光下，一眼就看见了挂在树上的尸体。”
“无论卡梅里夫人在哪里下毒，都不可能逃得过你的眼睛。因此，你才想到利用卡梅里夫人的毒药，转而谋害凯瑟琳公主……”
“请……”一个男声打断了她，“请不要再说下去了，涅克丝小姐。”
人们能看见一位胖胖的侦探小说家踌躇着，慢悠悠地走到涅克西塔斯的跟前，然后开口，用一如既往的、无比温和的声线说道——
“如果这是一部侦探小说的话，那么接下来，应该轮到真凶自白的环节了吧。”
如果放在真实历史中，老阿尔贝尔大约是跟随着第一次移民热潮来到美洲的（约1840s前后，移民主要来自西欧和北欧，其中德国人大约170万），并且刚到达美洲没多久就赶上了淘金热时代（1849~1850s）。
*****
爱伦·阿尔贝尔（Allen Alber）的原型来自于歌剧系列《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反面角色，侏儒阿尔贝里希（Alberich）。
在原著中，阿尔贝里希追求莱茵少女不成，愤而夺得黄金铸成指环，却被众神之王沃坦以计谋窃走，悲愤的阿尔贝里希于是对指环降下诅咒，凡是获得指环者必将招致毁灭。其中，巨人法索尔特就是该诅咒的牺牲品之一。
起初，我还想在这个角色中融入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形象，但考虑到两者气质差距太大，且爱伦坡是美国人，因此这个方案被作废了。爱伦的名字也由Allan被改为了Allen。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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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刻进指环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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