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事情就是这样，薇儿老师。有人往煤水车里抛尸，导致风泵的出风口被尸骨堵住了，所以动力室才会打不着火。”伊恩简洁地说道。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得有些过分，就好像是在随意地闲谈一件报纸上的轶事似的。
语毕，他又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因为刚刚从燃烧室的那堆煤灰里走出来，伊恩的衣袖并不是特别干净。这随手一抹，反倒把自己的额头染成了煤烟黑的颜色。恰巧，有一捋碎发从他的额侧垂悬下来，不偏不倚地遮挡在那片污渍上。
——乍一看，你只会觉得这位先生看上去有些印堂发黑。
「嗯。还是不提醒他好了。」
“出门在外给人当保镖，没想到在半路上就遇到了尸体……这还真像是侦探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阿南叹息道，她已经隐约能预料到后续的旅途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了，“所以你特地把我叫到驾驶室来，是有什么事吗？”
“当然。”伊恩点头，“那个开车的老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车上出现了尸体，他坚称那只是乘务组倒进煤水车里的厨余垃圾，还收走了动力室的钥匙。因此，我们必须请一位具有职业权威的家伙来说服他去报警。”
他说到这儿，煞有介事地停顿了一下，橄榄色的双眸直勾勾地注视着阿南的脸。
“——就譬如你，大名鼎鼎的名侦探，涅克西塔斯·斯宾尼女士。”
“……………………”
“想不到你这『大明星』的身份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薇儿老师。”伊恩很没礼貌地哂笑道。
“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吧……”阿南扶额，她不禁觉得眼前的这位助手先生有时候实在过于孩子气，“我们的列车什么时候能再出发？”
“很快。等他们把堵在燃烧室里的那批骨头清理干净，我们就可以发车了。”伊恩说着，从黑袍右侧口袋里掏出怀表，低头瞥了一眼，“原定的发车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十。照现在的这个进度下去，不出意外，我们应该可以在三点钟左右发车。”
“好吧，列车长那边我会想办法交涉的。现在，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尽快让『施塔恩贝格号』动起来……嘿！那是什么，德梅尔？”阿南话说到一半，视线忽然飘向伊恩的身后。
伊恩顺着她的手指朝背后望去。
那里的地面上铺着一张肮脏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灰麻布，麻布里堆放着零零落落的碎骨。有些部分已经被燃烧室的浓烟熏成煤灰的颜色，有些部分则依旧泛着醒目的骸骨白。
“如你所见，燃烧室里面的人骨。”伊恩简洁明了地说。
“废话，我当然知道。”阿南摇了摇头，径直向那堆焦骨走去。
她朝枯骨伸出右手，略微思索了片刻，又将腰间系着的丝巾解了下来。紧接着，她用丝巾包裹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翻检着焦黑的骨块，最终，从中拈出一样东西——一枚亮晶晶的、金属材质的小物件。
“我说的不是骨头，而是……这个。”
阿南将掌心中的丝巾摊开，露出里面金属物件。
那是一枚做工精致的黄金胸针，被动力室的猛火灼烧得略微有些变形，但不妨碍它在午后的阳光下反映着耀眼的金属光泽。
然后，她听见一声相当熟悉的冷笑：“呵…………”
“有什么可笑的？”阿南质问道。
“并不是感到可笑……相反，我很钦佩你，薇儿老师。”伊恩用手指半掩着上扬的嘴角，“没想到才半个月不见，你已经胆大到能够翻动别人的尸骨了。我记得很清楚，先前在风信子庄园里、看见海信斯伯爵的尸体的时候，你明明腿软得连站都站不稳来着。”
“……你要是实在没话可说，可以选择闭嘴的。”阿南冷冷道，“喏，看看这个。”
她将那条裹着胸针的丝巾塞进伊恩手中，后者漫不经心地抬手接过丝巾。
然而，当伊恩的视线触及到那上面雕刻的图样时，他的左手却像触电似的猛地一抖。
“怎么了？”阿南警觉地问。
“……………………”
伊恩没有回答，他的眉头瞬间团蹙起来。额角的那一抹深青色的煤灰，令他的神色看上去更加焦灼了。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将胸针翻了个面，然后喃喃地念诵起背面的文字。
“『更多的光……』（Mehr Licht......）”男人低吟着，随即抬头看向阿南，“嗯……有个好消息，薇儿老师。我想，今天应该犯不着*名侦探涅克西塔斯女士*出场了。”
“什么意思？”阿南疑惑道。她能听得出来，伊恩所谓的这个*好消息*，绝对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好事。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伊恩手中的那条丝巾上。
此时，伊恩已将胸针翻回了正面。尽管雕刻的缝隙中卡满了肮脏的煤灰，但阿南还是能清晰地辨别出那上面的纹样。
——那是一只颠倒的十字架，十字架的底部正插在一册翻开着的书本上。
阿南知道，亚斯图王国的人们多半信仰罗马公教，而罗马公教所崇尚的徽记，是神圣的正十字架、以及十字架上受磔刑的默西亚。比起智慧，信徒们更加强调信仰的力量——他们认为神主默西亚的智慧是至高无上而不可企及的，而信徒只配做神明膝下接受教育的羔羊。
阿南也曾从伊恩的口中听说过，在这片国土上，同样还存在着另外一个组织。他们站在公教的对立面，坚信人类也有可能穷极世间的一切知识，成为与神明媲美智慧的存在。
——『真理会』。
“这是『真理会』的徽记。”伊恩的语气出奇地凝重，“一般来说，持有这种金质胸针的人，在协会中一般身处某项职能的最高位置。”
“并且，这枚徽记被被刻印在了盾形的胸针上。这意味着，它的主人在真理会中司掌着『守护』的最高职能。”
“这具被藏进燃烧室里的碎尸，生前恐怕是『真理会』的侍卫……不，总侍卫长级别的人物。”
*****
【系统时·约14:20:00】，亚维那城南站，蒸汽列车【列奥那多号】客厢。
“说好两点发车的，你看看，这都几点钟了！为什么我们的列车还没出发？”一个嘶哑的男声叫嚷道。
“就是就是，再不出发，等我们到巴德伊舍都已经是后半夜了！”一个尖利的女声附和着。
于是，这两句话像点燃炸药的导火索似的，列车里接二连三地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这时候，一张英俊的面庞从客席旁的那道红色幕帘后面悄悄探了出来。
——是康纳·兰瑟。
他环顾了一圈帘外躁动不安的乘客，然后叹息着缩回脑袋。
“哎呀呀……看起来，你今天铁定得迟到了，书生小兄弟。”康纳满脸遗憾地对坐在一旁的达罗毗荼青年说道。
那个达罗毗荼人低垂着浓墨色的双眸，认命似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的那个领读人*前辈*……是叫德梅尔还是梅德尔先生来着……好像是个斤斤计较还脾气特臭的家伙？”康纳说着，嘴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啧啧感慨声，“希望等我们到巴德伊舍的时候，你的那个前辈已经睡下了。——我可不敢想象，那家伙在知道你迟到三四个小时以后会怎么收拾你。”
“德梅尔先生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应该不会把列车误点的事怪到我头上的。”罗文·埃尔南德兹轻声地说。
“话是这么讲没错，但弄丢车票的事，明明白白是你自己的失误吧？”康纳撇了撇嘴。
“这……确实像是德梅尔先生会说的话。”埃尔南德兹苦笑了一声，眼底的阴影更加深邃了。
“行了行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考虑。”康纳豪爽地拍了拍那个达罗毗荼青年的肩膀，“倘若到时候，你真被那梅德尔前辈赶走了，大不了出来跟我一块儿住。我们好歹曾经也算是穿一条裤子的战友，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就行。”
“是德梅尔前辈，不是梅德尔……”埃尔南德兹纠正道。
“啊哈哈……是吗？”康纳讪笑起来。
就在此时，两位青年所坐的幕帘外面，忽然响起又一阵喧哗声——
“喂！等了这么久都不发车，至少得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啊！”
“就是就是！这车还能不能开了？不能开就给我退票！”
紧接着，他们听见一个女乘务员点头哈腰地解释道：“抱歉，因为车站……车站里发生了一些变故。我们接到上级的命令，要求所有尚未发车的列车必须立即暂停发车、等候下一步通知。请各位稍安勿躁，多多体谅，多多海涵……”
“车站？”康纳掀开幕帘，冲那个乘务员吹了声口哨，“嘿，小姐，车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发生了什么涉及人身安全的问题了吗？”
穿制服的女乘务员瞥了眼康纳的俊脸，脸红得顿时说不出话来。
“呵……！”不知从哪儿的座位上传来一声不屑的轻笑，“就算是在车站里死了人，也不至于叫列车全部停运吧！”
“这……这个……”乘务员小姐别过通红的脸蛋，眼神扑朔躲闪。
康纳·兰瑟眉头一皱，察觉到此事肯定不简单。
于是，他干脆伸出手臂一把勾过那位乘务员的肩膀，毫不客气地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呀——！”乘务员小姐发出了少女漫的女主角才会爆发出的娇声尖叫。下一秒，她便感觉到自己跌进了一个充斥着葡萄酒与玫瑰花香的温暖怀抱中。
康纳·兰瑟用一只手把人搂紧，另一只手将桌上盛满葡萄酒的高脚杯推到那姑娘面前。
“美丽的小姐，可否将事情讲得更加详实一些？”他用故作深沉的声音问道。
埃尔南德兹非常自觉地别过视线——与其说是非礼勿视，倒不如说是不忍直视。
另一边，乘务员小姐的脸都快红成圣女果了。她一边用双手紧捂着自己的脸蛋，一边羞答答地说道：“事、事情我可以告诉您，但这酒我不能喝！我们乘务组在工作期间是不得饮酒的……”
“我愿意为了你洗耳恭听，小姐。”康纳·兰瑟如是说。
然后，他们听见那个乘务员小姐轻声嗫嚅道：“其实，刚刚的那位乘客先生并没有说错，我们确实是为了防止杀人犯坐火车潜逃，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您……您说什么！？”乘务员小姐的这番话令埃尔南德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您刚刚说的*杀人犯*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先生。”女乘务员抬眸看了眼康纳的碧眸，随后急促地说，“这些事，我也是从列车长那儿听来的，您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我的嘴，您放心，小姐。”康纳·兰瑟自信满满地如是说。
于是，那位女乘务员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解释道：“听说，大概一个钟头前，有几位旅客在亚维那城南车站的盥洗间里发现了一只被人遗落的女式行李箱。当他们打开箱子时，一股浓烈的血腥与腐臭味扑鼻而来……”
“这时候，旅客们才发现，那只箱子里装着的，是一件残破的黑色长袍、大量的血迹，以及……”
女乘务员哽咽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自己该不该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但她最后还是用小道几不可闻的声音接着说道——
“……以及，零零碎碎的、人类肢体的残骸。”
每次写到康纳的剧情都很想笑，他真正意义上是这篇文里谐星般的存在。
顺带一提，伊恩这小子也是枚金胸针（小声逼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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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残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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