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当沐清臣独立在江边时，明月都似乎有了私心，将温柔月华格外偏爱地洒在他身上，让他周身笼上一层朦胧暖色，平添几分清华悲仁之意。
谁人不爱美？
当戌时到来，巫憬憬依约而来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心生惊艳。她站在堤坝之下，有些迟疑，总觉得如此意境 ，多了她，反而失了清华圣洁之感。就好像朝圣路上徘徊游荡的女鬼，无悲无愁却也无慕道之心，既不需要圣人拯救，也与圣人格格不入。
她没有很喜欢道，她喜欢巫，鬼气森森的感觉反而让她更安心，在巫憬憬心里，忘川才是最美的。
沐清臣等了一会儿，环顾四周，这才看到静静立在坝下的巫憬憬，心道：这巫家的姑娘当真邪门，走路一点动静都没。他注意到巫憬憬换了一身杏色的衣裳，身上那些铃铛都没了，心中暗暗好笑，觉得东宫那位殿下此举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沐清臣冲着巫憬憬招手，巫憬憬快步走向他。
沐清臣飞快往后退了两步，与她远远站着。
巫憬憬不解地看向他。
沐清臣低低咳嗽一声，道：“我怕渔夫错认。”虽然她已不是冰夷装束，而他亦无龙纹在衣，可渔夫的肚子里难道就一个传说故事？
渔夫？
巫憬憬有些不懂，不过，她好奇心素来浅，不疑有他，直接从堤坝河道内侧的台阶走下去，将手探入水中。为了避嫌，沐清臣甚至都没有走下台阶，他们一个在坝上望着天上的明月，一个在坝下低看融江的月影，倒也构成了另一幅动人的江畔美人赏月图。
巫憬憬的手在水里停留了半个时辰，才采集出足量的毕石，拾级而上，走向沐清臣，冲着他摊开掌心。
沐清臣接过她手里的毕石：“看来是昼夜之别。巫小姐？”沐清臣皱眉看向倏然欺近探他手腕的巫憬憬。
“克心。”巫憬憬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她的手心出现一条泛出金光的红线，顺着巫憬憬握着沐清臣的手腕蛇行上他的手臂。
沐清臣脸色微变，淡淡收回被巫憬憬扣住的手：“憬憬可否为我保守秘密。”
克心蛊毒，又名小满杀，或者六日劫。
克心与妒魂不同，它像大多数虫子一样，只有一年生命，是通过孵化延续蛊毒的。一年其他日子里，克心都算安分，大约在小满附近蛊虫克心才会孵化，进而由心脏出发随着血液侵袭宿体全身，并再次回到心脏里产卵而死。克心的生命只有六日，可是能扛过这六日的人少之又少，以至于此蛊毒成名千年，依旧令人闻风丧胆。而苍家，是唯一知道此蛊毒解药的家族，也是唯一拥有此蛊毒的家族。
若是让人知道南燕的工部侍郎身上有北燕皇族独有的蛊毒，沐清臣逃不脱奸细的嫌疑。
“不可以。”巫憬憬轻轻训斥。
沐清臣手掌握拳，眼前的姑娘是一个好姑娘，可若是不识时务，他……
巫憬憬捉住沐清臣手臂上的妒魂，将它捉回她掌心，训斥道：“不可以。”蛊蛊相食，妒魂可以吃掉克心从而解除沐清臣身上的蛊毒，但妒魂入体并非好事，她有其他法子可以解。
做好事顺便吃个大餐也不行么？
妒魂委委屈屈在巫憬憬手上转了几个圈圈，老老实实环绕在了她手腕之上，假装自己是一个没有馋意的镯子，嗯，比她手腕上这个鱼石镯子漂亮多了的镯子。
沐清臣闭了闭眼睛，他艰难道：“憬憬，我可以……”
巫憬憬冲着沐清臣点点头：“我保密。”
沐清臣微讶，盯着巫憬憬问道：“憬憬为何不以此要挟我娶你？”这个姑娘没有错，他下不了杀心，只能以利益相换，若不是她打断，方才他已许婚，只是想到远在北燕那位意中人，他和她终究都太过理智。
巫憬憬摇头：“巫神……是想……我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沐清臣微微扬起了语调，讽刺笑了笑，随即又压低声音，换做平日的温和低缓，“憬憬，若是你的巫神真的想你拥有一个两情相悦的夫婿，就该为你找暮钦晋，而不是胡乱点了我。”一个心有所属又命不久长的人，或许还将，遗臭万年。
巫憬憬愕然抬头望他，脸上现出羞涩，他，看出来了？她羞愧地低下头：“对不起。”她明明决定嫁给沐清臣，还告诉过沐清臣她要嫁他，却在心里装了其他男人，并且被沐清臣发现了端倪，她好羞愧，好抱歉。
见小姑娘竟然老老实实向自己道歉，沐清臣哭笑不得，只能含糊道：“无妨。”她不知道，他方才还想杀她灭口呢。
见沐清臣没有责难、没有鄙薄，轻易宽宥了她，巫憬憬有些高兴，也愈发羞愧，努力保证道：“沐清臣，我……我会……改的，”她想了想，又补了两个字，“慢慢。”她的心不太听话，她只能慢慢改。
听得她真挚诚恳的保证，沐清臣微怔，以状元之才却不知如何回应人家姑娘拳拳诚意。可当人被真诚以待时，是不该含糊的，沐清臣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交浅言深，多事一回，真挚道：“憬憬，你不必如此。更何况，人之情意，岂是想改就改的。”
巫憬憬以为沐清臣不信任她，又认真说了两个字：“慢慢。”给她时间，她会慢慢收心的。
沐清臣摇头笑了笑，问道：“憬憬可知‘情’之一字如何写？”
巫憬憬伸手，在虚空中写了一个隶书的“情”字。
沐清臣又问：“憬憬可会小篆？”
巫憬憬点头。
沐清臣道：“憬憬用小篆写一个‘情’字。”
巫憬憬又用小篆在虚空中写了“情”字。
沐清臣道：“有何不同？”知道眼前姑娘话少，沐清臣虽然提问了，却立刻自问自答，“‘情’之一字，最早的写法并非心生月，而是心生井，情生而心囚。”
巫憬憬怔了怔，用小篆再次写了一遍“情”字，发现确实是一个“井”字。
沐清臣凌空写了一个隶书的“情”字：“后人将井改成月，想赋予‘情’美好一些的祝福，却不知，由井而生的月，只能是水中月，人生了情，不仅进了囚牢还生了幻象，既陷且痴，如何得脱。”
沐清臣说完，见巫憬憬懵懵懂懂，叹息笑了笑：“抱歉，是我孟浪，不该与你说这些。”
巫憬憬道：“克心，我……可以解。”
沐清臣怔住，旋即道：“不必。”
巫憬憬生气了，为什么这些男人一个两个身上有蛊都不愿意解？他们真当自己是天选器皿了吗？
好赖不分。
当巫憬憬心头冒出这个词时，耳边仿佛传来一道温柔无奈的男声“巫憬憬，你好赖不分。”
巫憬憬心头颤了颤，涌起莫名的失落，她收敛心绪，上前试图捉住沐清臣的手。
这一次沐清臣留意着她，没给她得手，他看向她身后，淡淡道：“憬憬，有人来找你了，我的事还望你保密。”
巫憬憬转身，看向迎面走来的暮钦晋。
她下意识朝着暮钦晋走了一步，旋即停下，咬了咬嘴唇转身去扯沐清臣的衣袖，艰难而坚决道：“我跟你走。”她方才答应了，她会改的——她娘亲嫁给爹爹时也不爱爹爹，可她做到了一个妻子该做的事，她得像娘亲一样。
沐清臣微讶，他抬眼看向暮钦晋瞬间阴鸷的脸，这位无事带着三分笑的殿下方才走过来时脸色阴沉，直到巫憬憬下意识朝他走了一步才略略有放晴之意，谁料到巫憬憬走了一步后又回身拉着他衣袖，这殿下的眼刀都能凌迟他了。暮钦晋的神色过于阴鸷，沐清臣有点不放心巫憬憬，低眉看着扯着他衣袖的巫憬憬，叹了口气：“当真要跟我走？”
未待巫憬憬说话，沐清臣袖子一松，巫憬憬扯着他袖子的手被暮钦晋拽住，暮钦晋看着他冷冷道：“沐侍郎，孤有事请教巫小姐，爱卿自便。”
沐清臣第一次从“爱卿”两个字上听出了“死敌”的味道。他看了眼巫憬憬，见她在暮钦晋出现后，沉静的心思就开始浮躁，便知她方才那一句“愿改”只怕短期内很难做到。算了，她的“水中月”还得她自己去捞。
他冲着巫憬憬点了点头，方向暮钦晋作揖：“微臣遵旨。”
待沐清臣走远后，暮钦晋松开巫憬憬的手，冷声道：“巫小姐倒是会借花献佛，拿孤的妒魂去跟沐侍郎做好人。”
巫憬憬没有回话，无声看着暮钦晋，他似乎又生气了呢。
暮钦晋问道：“沐清臣身上亦有蛊虫？”
巫憬憬不说话，她答应过沐清臣，为他保守秘密的。
暮钦晋低声问道：“方才你用妒魂帮他解蛊了？”他可亲眼看到妒魂爬上了沐清臣的手臂。
巫憬憬还是不肯说话。
见巫憬憬不肯透露，暮钦晋皱眉冷声道：“巫憬憬，你跟沐清臣说话，我听到了。”他伸手勾住巫憬憬的下巴，眯着眼质问她，“两情相悦？我跟你走？”还有两人在月色下，你来我往地凌空写着“情”字，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们郎有情妾有意吗？哼，一会儿用隶书写，一会儿用小篆写，怎的，面对沐清臣时就要假装风雅了，在他面前怎么就只知道脱他衣服，上手上嘴，享受风月。
巫憬憬没有解释，巫神本就是让她和沐清臣两情相悦的，她本就是要跟沐清臣走的，这些她都认。
见巫憬憬连解释的意愿都没有，暮钦晋心中一痛，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暮钦晋防备地看向巫憬憬，语气冷漠：“那夜你在融江岸边那般对我，并非为了救我，是不是？”
巫憬憬此刻的态度太疏离，让暮钦晋心里充满了不安，就容貌、气度乃至品行而言，他自己都承认不及沐清臣，有沐清臣作为巫神为她选择的命定之人，巫憬憬又怎会对他一见倾心，甚至为了救他赔上女儿家清白，这一切的一切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愚蠢到以为是……“爱”。现在，巫憬憬这理不出头绪的所有举动都找到了原因：“你亲近我就是为了妒魂，对不对？”她取妒魂不是为了救他，是为了救同样中了巫蛊的沐清臣——巫蛊相克相杀的道理他是知道的。
关于禁蛊妒魂的传说，他听过很多。
巫悰研制它的主要原因是不想让世间女子再承受温情悄的痛苦。
可在那些传说里，与妒魂强大的其他能力相比，让负心人断子绝孙这一主要目的兼功能简直渺小到微不足道。
只不过这都是传说，近千年来，并不曾有人驱使过妒魂。妒魂也安分的行使着它的“主要功能”。
别人不能驱使，并不意味着巫憬憬不行，毕竟巫憬憬的灵力他是亲眼目睹过的。
亲近？
巫憬憬思考了下，将亲近理解为了那夜那番亲密的举动，略带羞涩的点了点头。她亲近他，就是为了替他取出妒魂，不过他不喜欢她那么做。他从未对她如此凶、如此冷酷，他还扇了她一巴掌。从小到大，她都没被人打过。
暮钦晋闭上眼睛，终于找到了他心中困惑太久的答案：为什么巫憬憬总是试图与他亲近，可一旦见到沐清臣就毫不犹豫地放弃他——她是真的喜欢沐清臣。
暮钦晋心头覆上了寒凉新雪，嘴角勾出讽刺笑容：“孤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枉费他几次三番为她反复心意，甚至动了哪怕放弃巫世南的助力，亦要放过她的念头。
呵，天真的不是眼前的女人，是他啊。
看着暮钦晋越来越青的脸色，巫憬憬用手背轻轻碰触暮钦晋的额：“你……不舒服吗？”
暮钦晋攫住她的手，顺势将她勾入怀中：“嫁给我。”温柔的语调，带着浓浓的诱哄。
“……不。”巫憬憬的回答比暮钦晋想象的更直接，这是第几次拒绝他了。
“你不喜欢我吗？”暮钦晋的声音越来越轻，鼻息越来越靠近，带着低烧的额如温度怡人的暖炉，烘得巫憬憬泌出了一层薄汗。
“不。”巫憬憬推他。
妒魂让她想起了巫悰与祝情悄，违抗巫神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暮钦晋轻轻嘘了声，他贴向巫憬憬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巫憬憬柔嫩的肌肤：“别动，让孤靠靠，孤好累。”
巫憬憬果真乖乖不动了。
“乖女孩。”暮钦晋在巫憬憬脸颊上轻轻一吻，语气温柔如云团上最轻的那层云，凤眼里写满讥诮，神色戒备疏离，他和她的较量，现在才开始呢。
她不爱他，那可太好了。
若是她爱他，他反而束手束脚；既然她不爱他，那正可由他一展长才，不过是再骗一个女贵，他擅长得很。他吻过的女人，可比她抱过的男人多多了。
巫憬憬由着暮钦晋倚靠着，动也不敢动。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不论是腰上还是腰下，女儿家不该被男人碰触的地方，他火热的大手都碰了。巫憬憬的身体轻轻战栗，睫毛也在颤抖。
倏然，巫憬憬扣住了暮钦晋的手：“不可以。”他的手正试图碰触妒魂。
见美男计不顶用，暮钦晋一手扣住巫憬憬的双手，另一只手直接去碰触妒魂。
巫憬憬冷声道：“妒魂，匿。”
在暮钦晋碰触到妒魂之前，妒魂泛起了一道金光，消失不见。
“你找死！”暮钦晋未捉到妒魂的手掐住了巫憬憬的脖子，“把它还给我。”
巫憬憬摇摇头。
暮钦晋的手加重了力道：“这里是城郊江畔，没有人会知道巫世南的女儿死在孤手里。巫小姐，是孤把你从融江救起来，自然也可以把你扔回去。”
巫憬憬望着暮钦晋，坚定地摇摇头，哪怕死她也不会让他再度种妒魂。
腥甜的鲜血味弥漫在空气中，暮钦晋掐着巫憬憬脖子的手感受到一片凉凉的黏腻——她颈项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看着那刺目的红，暮钦晋收回手，冷笑道：“差点忘记了，巫小姐是巫族，若是孤将你杀了，你做鬼也能告知巫世南真相。”
他说完，转身闭上眼睛，既然逼不得，那就继续哄，他总归要把妒魂给哄回来的。但是今夜，今夜就算了，他累了。
暮钦晋，若是郑伊知道你被这么一个丑八怪玩弄在掌心，险些动了真心，她该对你多失望。暮钦晋，你实在是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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