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
明明是夏夜,周遭都冷得很。
除了暮钦晋与巫憬憬,甲板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南燕太子游走在爆发的边缘,识相的人都早早躲回被窝了。
顺水行船,一程山水转瞬即过。寒江漫着冷湄,不见鱼跳清波。
喧嚣之后的平静更让人空虚,暮钦晋独自站在船头,泛起一种自己都说不清的落寞。融江堰的事情算是了了,后续工作自有沐清臣负责,倒也不需道别,此刻就可踏上归京的路途。只是一回去,迎接他的又是看不到尽头的勾心斗角,如是想来,倒是困在方才的阵术里更为不错。若是能将所有他在意的人保护在一个阵术里,不再因他而被人欺凌,不再因他而受伤,不再因他而死亡,若是能让他们在那样的阵术里平平静静、简简单单的度过一生,丢了那南燕江山又何妨?
若是能够……
暮钦晋仰视紫微星辰,飒飒江风吹不动眉心的凝重——这残酷人间何曾允人见一回“若是”。
“若”这个字,在古语里的意思原不是“如果”,而是“顺从”,所以,当一个人说着“若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时,其实他早已顺从了现实,顺从了命运。
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暮钦晋静静牵唇,并不想许愿。
他不是不曾许愿。
他许过很多愿,从未灵验。
他想,既然世人都说对这里流星许愿很灵,那定然不是流星不灵,而是他不配。
他满是硬茧的手被一双最细嫩的手轻轻握住,如捧住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暮钦晋垂下眼眸,便看见巫憬憬将他的双手温柔抬起,隔着面纱低头轻轻印下一吻,一段流利的话语从她粉红唇瓣奏起,动听不逊于紫罗荐。
暮钦晋垂目似在笑,笑容却邈远幽凉,与寒江同调:“我杀了人,你看出来了,是不?”
那一段流利的话语他一字未懂,却也识得是巫家的驱邪咒术。
这个天天嚷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姑娘家难得主动靠近,难得主动吻了他的手,若是以往,他一定趁势将人搂进怀里,可惜不能了。他的怀抱,连他自己都嫌恶心。
暮钦晋苦涩笑道:“巫憬憬,你太小看我了,不过杀了几百个该杀之人,怎么动我心神。”乱我心者,是你。
但不可否认,虽然她的咒术无法消除他心头的晦涩难堪,却像血色地狱里误入的一朵洁白的云,看到这天地至暗后不知所措又心生怜悯地下了一小捧清新的雨,试图冲刷地面上流不尽的血腥——血腥是冲刷不尽的,可躺在血污里的魔鬼会永远记得那朵云的洁白和那落在脸上的雨水的清新。
他是何其幸运,在血色泥淖里还能看到一朵白云。
他又是何其不幸,终生都爬不出这个泥淖。
暮钦晋伸出手指,隔空虚抚巫憬憬脸颊,笑道:“巫憬憬,我烂透了,你知道不?”
巫憬憬眨了下眼睛,沉净的眸子定定凝着他,摇了摇头。
“傻子。”暮钦晋凌空虚敲了她脑袋一记,瞳底有一抹淡淡火焰忽明忽灭,最后烧成一烬萧索,他的叹息里裹着不太真实的笑,“你知道什么。”在今夜之前,他都不知道他能烂得这般彻底。
巫憬憬眸子里微漾出一丝涟漪,太轻太浅,描绘不出她的心音——她知道他在难过。她抓住他虚空碰触她的手,将他的手牢牢按在她发顶。
暮钦晋本该拒绝,他的手却仿佛有自我意志,温顺顺应了她的拉扯,覆上巫憬憬的发顶:“我们石头还是不知道的好。”是为她好,亦是他最后的体面。
通明的火光忽然亮起,十数只军舰迎面而来。有人站在船头高喝:“太子可在船上?”
暮钦晋的部下从船舱里出来,大声回应道:“对面何人?”
当先的船缓缓靠过来,一武官打扮的人跳上船头,面无表情道:“太子暮钦晋私调边军,臣冒君权,子弄父兵,有负于圣心,见疑于群臣,责令十日内返归京畿,若滞,杀无赦。”
“什么?我们明明是去绞杀山贼……”一火爆脾气的部下反驳道,被另一识大体的部下制止,一船人默默看着暮钦晋。
不过两日。
暮钦晋的心里发凉。
他从京畿到达融江堰用了近半个月,而他调兵剿灭山贼,不过三天不到的时间——岳家的情报传递可怕至斯。
强行拆开成峦的眉峰,暮钦晋展露出温雅笑容:“卿可是水军校尉岳月阑?”
岳月阑冷冷道:“正是末将。”
“这么说来,这是青龙水师了,都统梅勒何在?”暮钦晋问着梅勒,眸光却不见四处搜寻,只是定定瞧着岳月阑。
岳月阑不屑道:“梅都统并不在此,这里由末将做主。”
“放肆!”岳月阑嚣张傲慢的态度让暮钦晋的部下忍不下去了。
暮钦晋右手扬起,制止了部下的骚动,当先踏上了岳月阑的船:“十日吗?孤现下就随你去。”
岳月阑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负手跟上暮钦晋,那嚣张的气焰直把暮钦晋的部属气得跳脚。
暮钦晋登上岳月阑的军舰,清贵风姿如闲庭信步,悠然走向岳月阑的座位,此刻他周身不仅透着雅致,更是贵不可及,岳月阑的下属明明知道岳月阑那座位代表着这艘军舰最高权,岳月阑是万万不会允许暮钦晋这半个阶下囚去坐的,却不敢上前拦阻。便是岳月阑自己,在暮钦晋贵不可及的气势下,压抑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暮钦晋悠然落座于主位,看着紧跟着自己,一张脸黑如漆墨的岳月阑,露出一丝怜悯笑意:“传孤教,责令梅勒一日内至,若滞,杀无赦。”
“你!”岳月阑怒视暮钦晋。
“大胆逆臣,竟敢怒视储君!”暮钦晋的近侍等人亦跟着上了船,实际上是被押解上的,此刻见暮钦晋不过一个寻位,一道教令便将岳月阑的气焰灭的干干净净,顿觉畅快,立刻狐假虎威呵斥起岳月阑。
岳月阑一张脸白了又黑,黑了又白,终于低下高傲的头颅,领着命令退下。
其实灭不灭岳月阑的威风,暮钦晋并不感兴趣。他的身份与生俱来就高贵,从不需要靠外在的威风来彰显。下这个令,只是因为他要见梅勒而已。
青龙水师原该镇守东海,能在两日内到达这里,只怕早已经入内水。暮钦晋心似明镜,若非他闹了那一出,今上又好巧不巧钦点青龙水师来捉他,只怕这一支悄然潜入的岳军另有他图。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周围变得安静,只剩下江水的声音。
巫憬憬揉揉眼睛,目光看向船舱,困了。
“过来。”暮钦晋的声音适时响起,未待巫憬憬反应,他颀长的身影已经站起,隔着衣袖抓住了巫憬憬的右手,将她按入宽敞的主位,“离天亮不远了,再忍下。”在梅勒到来之前,她还是在他眼皮底下的好。
岳月阑眼看着自己的主帅之位又被个女子坐了,心中更是愤慨,忍不住冷哼一声。
暮钦晋向船舷走近几步,负手仰眸,看着寒江上的冷月,目光比月色更冷。他从京畿到融江堰用了大半个月,他的父皇让他十日回去,若耽误一时半刻,杀无赦。呵,这就是他的父君。
天初晓时,梅勒就出现了。
“这是巫相的千金,孤将她托付于梅都统了。”没有交代太多话语,暮钦晋将巫憬憬托付给了梅勒。梅勒是巫世南的得意门生。他少年家贫,多得巫世南的照顾,若不是巫世南,或许就不会有如今位高权重的梅勒。不用多说什么,暮钦晋相信梅勒一定会好生看护巫憬憬。希望岳氏够聪明,专注火力对付他,别把主意再次打到巫世南的头上。更何况,梅勒本身就是岳氏极力拉拢的对象,这个面子,岳氏不会不给吧。
听见暮钦晋与梅勒的交谈,巫憬憬未置一词。当梅勒起身时,她默默跟上了梅勒的脚步,不曾回头看暮钦晋一眼。若是他认为她是累赘,她就离开不当他的负担,但她坚信他不会有事,只要她活着,她便不允许他死去。
只是……
巫憬憬的脚步在踏上两船间的甲板时略顿,轻抬左手,在手腕上的银环里寻到了那抹孤峻清姿,他还在笑,却带着一抹哀绝。巫憬憬转身看他,那抹哀觉刹那消失无踪,南燕太子殿下的笑容优雅却虚伪,或许是有过太多言不由衷的笑,二十二岁的眼睛便已经有了眼纹,轻浅如魔鬼的吻痕。
她多想告诉他,那样的笑一点也不好看,可她应该没机会了吧。
巫憬憬转过身,轻轻触摸手上银环里暮钦晋的倒影,心痛无法抑制。
再见了,暮钦晋,这一次分别,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
巫憬憬走过夹板,船收起锚,徐徐前行。梅勒走近她身边,絮絮说着关怀话语,她一字都听不见。
巫憬憬轻轻触摸面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起码,起码应该让他看一眼她真正的样子,不要只记得她丑丑的样子。巫憬憬再次转身,在暮钦晋的注视下缓缓摘下面纱。
暮钦晋正用着优雅虚伪的笑望着她,在看清她摘下面纱后的面容时,笑容皲裂,倚靠的船舷生生被他抓拉下一段——这张脸怎么跟紫罗荐一模一样?到底是她们巫家的人邪门,还是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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