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霈休遣了侍人,独自提灯步入小院,却见钟柳函坐在檐下,和原先一般,顾自出神。
蔡霈休皱眉道:“怎么不进去休息?晚上风大,别受凉了。”钟柳函侧首笑道:“我在等姐姐。”蔡霈休疑道:“等我?有事要说吗?”她走上前,就要把手中拿的斗篷给人披上。
钟柳函摇头拒绝,蔡霈休微愣,眼底划过一丝不解,见她执意如此,只得在一侧坐下,抖开斗篷将两人包裹,低声笑道:“这样总可以吧?”钟柳函只觉鼻间充斥一股暖香,索性闭眼叹道:“你总是不问我愿不愿,自己做了决定。”
“我……”蔡霈休身子一僵,俯首看她,“你知道了?”钟柳函沉默半晌,也不作答,犹自问道:“今夜会下雪吗?”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蔡霈休握紧双手,幽幽说道:“会的,我特意去天文院问过,今年雨水不足,较往年晚了些日子。”
钟柳函长叹一声,淡淡说道:“知道你要送我回天衍宫,起初心里是有些生气,你们都爱说为我好,可从不问我心中想法。”深深看她一眼,苦笑道:“我只求姐姐,莫要什么事都瞒着我。”
蔡霈休呆了一会儿,竟有些不敢与之对视,心里一揪,垂眸道:“是我的错,我又自以为是,该先问问你……”话音未落,但觉唇上一凉,钟柳函伸手捂着她嘴,蹙眉道:“我不要你与我说这些,你总是,总是这般,我没了办法,什么办法也没了,叫我心里只想着……”
话未说尽,钟柳函轻吐一口气,双眼半阖,低眉不语。蔡霈休正要问她想说什么,忽地身体一沉,却是钟柳函偎进她怀里,抓着衣襟,细声说道:“我确实想家了,等你有闲,便送我回去吧。”
虽她说的随意,但字字句句有如针刺,蔡霈休只觉心痛难忍,埋首颤声道:“我不想和你分开,你和她们不一样,可我不能让你一起赴险。”
钟柳函微微苦笑,伸手抚上蔡霈休脸庞:“姐姐,看着我。”她语气轻柔,蔡霈休抬眼望去,与她明亮的双眸对上,便见里面映出自己的身影,那身影越来越近,忽觉下颔处一点温热,一触即离。
钟柳函忽地笑笑,叹息道:“反正也要走了,总要把想做的做完。”蔡霈休一时未反应过来,思绪纷乱,蓦地心念一转,但觉一股热流自脑中炸开,涌入四肢百骸,怔了半晌,才吃吃地道:“你……我们,这算什么呢?”
钟柳函见她这般,抿嘴发抖,偏头低语:“算什么呢,姐妹间会如此吗?”蔡霈休登时垂眸,呼吸一紧,抱住钟柳函,哑声道:“不是,我早该想明白,我心里念着你,怕你伤心,我只顾自己欢喜,和你亲近,却不知,却不知让你因此为难,可我想陪着你,也想你一直陪着我。若见不到你,我会担心,会难过,但对秀苒她们,我从不曾有这些想法,我不敢和你说回去的事,怕自己做的不好,可这里终究不是你的家,我不能自私地留你一辈子。”
说着说着,眼泪不断从双颊流淌下来,钟柳函心头一震,双手环住她脖颈,轻轻吻上她颊边泪珠,蔡霈休睁大双目,呆愣望去,就见钟柳函嘴角轻扬,退开一些,伸袖细细为她拭泪。
蔡霈休心中一动,一把将人攥紧,吻随即落在额上,落在鼻尖,又向下落在那微凉的双唇,她轻喘着气,无声喟叹,随即缓缓分离。
钟柳函怔住不动,蓦地双眼一热,垂首道:“姐姐这般,算什么呢?”蔡霈休扯着将要滑落的斗篷,凑到她耳边,叹息道:“算我傻,没能早些明白对你的心意。”
钟柳函抬眸紧张道:“你不认为我们这样很奇怪吗?”见她眼圈儿潮红,蔡霈休止了想亲一亲的心思,忖道:“你我互相喜爱,虽都是女子,也谈不上奇怪,只是世上少见罢了。”
见她如此坦然,钟柳函心神一缓,叹道:“也并非所有人,都和姐姐一般想法。”蔡霈休笑道:“人只活这数十年,自己欢喜最重要,哪里还能管别人看法?”
钟柳函伸手环上她腰身,口中喃喃道:“也对,是我思虑太多。”蔡霈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忽尔叹道:“我心里从未装过任何人,也未想过会喜爱谁,只因诸多事堆在心上,让我无心去想儿女情长,不想现下进入我心的,是一名女子。”
钟柳函听得心头剧跳,哪还不知她口中说的女子便是自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又很快被莫大的欣喜淹过,指尖划过她身上衣料,双眼亮如点漆,主动将唇贴上。
蔡霈休只来得及闻到一股馨香,忽觉眼前一白,如尘细雪落在眼睫上,转瞬便没了踪影。钟柳函仰头望去,面露喜色,扬声道:“下雪了。”
她起身走至院中,双手接着落下的细雪,含笑回眸,乌黑的秀发上,已落了白,宛若那夜两人看的六月雪。空中飘落的雪花愈来愈多,纷纷扬扬,蔡霈休不觉一笑,跃到院中,学着她姿态伸手接雪,奈何那雪太小太轻,方入掌中,便化水消散。
忽听钟柳函轻声唤道:“姐姐。”尚未回身,便被人扑了满怀,蔡霈休忙退了一步,稳住身形,秀眉舒展,笑问道:“怎么了?”钟柳函回以一笑,面上是以往所不见的烂漫天真:“想多抱抱你。”
蔡霈休只觉胸口一热,运劲将人抱起,在院中转了几圈,钟柳函不住笑着,却是十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开怀欢笑。
蔡霈休把人放下,抱进怀里,温言道:“等我解决手里的事,再去天衍宫找你。”钟柳函撩起她一缕长发,退开一步,双眼深深凝在她脸上,轻笑道:“我亦有要做的事,不会苦等姐姐。”
蔡霈休神情微愣,点头道:“好,我们便专心去做各自的事,总会相见。”
虽说要送钟柳函回天衍宫,但还未查明天工山外是否有左冷仟的人埋伏,蔡霈休并不急于一时,二人初通心意,自是想无时无刻不处在一块,然年关将近,蔡霈休要赴的宴席颇多,也只在夜里回到小院,二人方能说上几句话。
十一月二十六日,蔡霈休早早敲响钟柳函房门,过了一会,待钟柳函将门打开,便将备好的礼物拿出,笑道:“生辰快乐。”钟柳函愣了愣,接过礼盒,问道:“姐姐怎知我生辰在今日?”
“唐前辈当初交予我的药方上写的。”蔡霈休拿出药方,递到她眼前,“他让我别忘了日子,说天衍宫中人,对十六岁极为看重。”
钟柳函瞧一眼药方,蓦地叹道:“姐姐不必为此费心,我本就不过生辰。”蔡霈休皱了皱眉,道:“为何不过呢?”钟柳函眸中一黯,说道:“今日是我生辰,亦是我娘的忌日。”
蔡霈休心下一惊,她只知柳瑶在钟柳函出生后死去,不料竟是同一日,不禁默然。过了半晌,钟柳函忽道:“我娘把自身生气都给了我,若当时保大舍小,也不会……”未待她说完,蔡霈休忙正色道:“勿要乱想,夫人定是爱极了你,想你好好活在这世间,莫让她伤心。”
“是这样吗?”钟柳函面露苦笑,“我总觉得是自己累了她们,爹说,娘不后悔把生的机会给了我,可惜我身中寒毒,活一日便少一日……”
本想让她心里欢喜,哪知又弄巧成拙,蔡霈休将人抱住,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那些轻飘飘的话语,多说亦是无益。却是钟柳函率先开口:“以前为了不让爹伤心,我便再不过生辰,和姐姐出来后,我很少再想起这些,人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去争取想要的物事,我当初还是太傻,如今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蔡霈休指着礼物,欣慰道:“你能这般想,我也放心了,要不要打开?”钟柳函点了点头,垂首将礼盒打开,只见内里放着一支梨花簪,就听蔡霈休笑道:“上次你送我亲手做的机关鸟,奈何我手艺实在不佳,还好画技尚可,图是我亲手画的,之后找了宝脂斋的师傅帮忙做了成品,世间独此一支,你要嫌弃的话,我也没了法子。”
钟柳函摇摇头,取出梨花簪,其上六朵梨花簇拥盛放,花瓣用琉璃烧制,花心镶嵌一颗黄宝石,银丝轻绕,流苏以玉珠串成,分外典雅精致。
二人初遇便在一片梨花林中,虽钟柳函从未提起,但蔡霈休却看出她对梨花的喜爱,现下见钟柳函盯着手里发簪,嘴角亦勾起一抹笑,便知自己这生辰礼物没有白费心思。
蔡霈休原本还想亲手为她戴上,哪知钟柳函把发簪放回盒中,不由问道:“不喜欢吗?”便见她双唇一抿,摇了摇头,抬眸笑道:“不是。”蔡霈休只觉心头一颤,看着她澄澈双眸,再不忍心细问,只得叹道:“还想看你戴上,定然清雅秀丽。”
“姐姐怎知不是花比人好?”钟柳函笑问道。
蔡霈休摇头轻笑,拉着她并肩走下台阶,柔声道:“我这是借花献美人,从来都说人比花娇,你生得好看,与这梨花簪一起,自是相得益彰,哪有被比下的道理?”
钟柳函见她说得认真,夸起人来自然大方,面上露出几分羞意,也不再多言,就怕她又说出什么哄人的话,最后只会是自己败下阵来。
年底事务繁杂,宋寄言等人无法亲自前来,倒也派人送来书信和礼物,晚间,待回了房中,蔡霈休陪她把一件件礼物拆开,未料雪风居送来了三份礼物,顾游、刘婉和顾逸都备了礼。
见顾逸送来的是一尊白鹭振翅的玉像,蔡霈休暗想少男不会送礼,思及当日顾逸生辰钟柳函送的礼物,便问道:“还未问你,顾逸生辰时,你送了什么给他?”钟柳函打开宋寄言写来的信,呵呵一笑,侧首道:“一件防身的暗器。”
天衍宫机关术了得,这么一件防身的暗器,想来并不简单,想到钟柳函原先说的“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蔡霈休惊道:“这就是你说的,不贵重?”
钟柳函想了想,淡然道:“冶木堂拿来练手的暗器罢了,姐姐想要,我给你做一个。”蔡霈休摆手道:“我就不必了,你做些自己防身就好。”见她看着信上内容极力憋笑,不觉疑道:“宋寄言写了什么?”
“姐姐自己看吧。”钟柳函把信递过去,起身打开面前最大的一个木箱,这里面多为宋寄言收集的新奇玩意,还有胭脂水粉等物。蔡霈休看过信后,哑然失笑,无奈道:“这二人真是冤家,我还在想顾逸怎会送上这样一件礼物,原来是这丫头拿的主意,一个比贵重,一个比数量,还和小孩似的。”
原是顾逸与宋寄言商量送礼,宋寄言告知他礼物自然越贵重越好,还扬言自己送的定比他好,顾逸气不过,便叫人雕了白鹭玉像,而宋寄言另辟蹊径,有心在数量上取胜,搜罗了不少新奇小物,足足堆了一大箱子,还在信中写自己比顾逸用心,问钟柳函更喜欢谁的礼物。
蔡霈休找出顾逸的信,对钟柳函道:“你快把这信看了,我瞧瞧顾逸说了什么。”钟柳函拿出箱中一副面具,比划一番,头也未抬:“姐姐想看就拆开吧。”几次确定后,蔡霈休放心把信拆了,果真见顾逸问了相同的问题,面上笑着正要说给钟柳函听,忽地一个面具按在脸上。
就听钟柳函笑道:“果然适合你。”蔡霈休心下疑惑,伸手拿着面具,翻到正面一瞧,只见面具上绘着一个娃娃形象,憨态可掬,不觉佯装怒意,叫道:“好啊,你又玩我,且等着。”话毕,也去那箱中翻找起来。
钟柳函笑着扑在她身上,忙伸手阻拦,蔡霈休心念一动,旋身避过,将面具放在她头顶,满意道:“你戴来更为合适。”
钟柳函扯下面具,轻哼一声,转身去拆其余礼盒,柳家送来的是一把匕首,刀鞘上各嵌一颗宝石,将匕首抽出,刃上寒光乍现,锋利无比。蔡霈休拿过试了试,说道:“使起来轻便,还是柳家考虑周到。”
钟柳函点点头,拆开柳家寄来的信,本以为是舅母写来,不想却是舅舅亲笔,信上除简略的问候,也详说了这匕首来历,为他早年命人锻造,原想送给以后的女儿,可惜他膝下并无一女,便借着她生辰做了礼物送来,最后希望她能多回柳家看看。
钟柳函只觉心里一暖,双眼泛着酸意,蔡霈休站在她身后,同样看完了信上内容,见她双肩微耸,轻泣出声,拿过桌上面具戴上,凑近道:“让我看看是哪位姐姐伤心了。”
蔡霈休原本嗓音清亮,说起话来就如黄莺鸣叫,悦耳动人,此时刻意压低声音,做出憨厚模样,配着那一副面具,十足滑稽,不由让人破涕为笑,拭掉眼角泪珠,笑倒在她身上。
钟柳函拿下她脸上面具,双手环在腰间,脸颊蹭着她脖颈,低声道:“姐姐总在我难过时哄我,不知我能为姐姐做些什么?”蔡霈休轻轻一笑:“那便为了我,为了你的亲人,好好活下去。”
第七章写过,蔡霈休捞起的河灯上写着“惆怅青芜一堆雪,人生能得几通明。”借鉴了苏轼的《东栏梨花》中的“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大致含义不变,两人梨花林初遇,是一切的开始。第十三章的梨白柳青标题,则是来自同一首诗的“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鲜活的不仅是景色,更指二人的内心世界。两人感情的基调是相互扶持、理解和包容,之后也会是围绕这三点来展开。
前面还有几首诗词,后续剧情会慢慢回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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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梨雪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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