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回到阆中的第一个年头,我完成了四项工程,读完了《史记》,和宋晴成了她单方面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又一年岁聿云暮,章全在阆州的四年任期到了。吏部考功司对每一个官员进行了年终考校,章全的“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恪勤匪懈”四德都没有大问题,唯一的减分项是瘟疫期间阆州人口锐减。在一番我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的综合考量后,章全评级中上,进一等,加禄一季。他的下一个官职是正四品上的尚书左丞,告身已经送达,即日就要启程。
这些都是他留的信里告诉我的。信经由周从安转手送到我家。
信上还说,他已确认阆州的录事参军、长史和别驾都与齐冕的势力有沾染,嘱托我今后不要惹州官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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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全走的那天,万人空巷,东城门边的大路被百姓挤得几乎无处落脚。章全的马车刚到,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人不要走……”“章刺史是个好官呐……”“瘟疫那时候,多亏有刺史……”
十二月的冷风在摩肩接踵的缝隙里穿梭,烘托着离别的凄凉氛围。
我也作为感恩的百姓之一,跟着宋家兄妹俩混在人群中。他们和章全是熟人,必是要挤到最前面去打招呼的。我原本只想留在人堆里,但宋昀大约是怕我走丢,在一片熙攘中抓住了我的手。
说真的,他抓我手的那一下,我就跟被雷击了似的,酥麻炙热的感觉贯通全身。
章全走下马车,朝四个方向分别躬身一揖,坚定有力的话音随风作响,盘旋在人群上空。
“各位父老乡亲,四年任期,章全有幸与诸君共度;。今日终有一别,愿我阆州岁岁皆丰年,人人皆百岁;无烽烟席卷,无灾疫侵袭。”
人群中回荡着呜咽声。
章全单独看向宋昀和宋晴,拍了拍宋昀的肩膀,眼中流露出对亲生儿女一般的慈爱。
“保重。”
说这话时,目光还时不时向我飘移。
我也在心里说保重,向他微微颔首表示回应。
章全眼角含泪,重新站上马车的甲板。
“诸位,章全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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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开道让路就耗了整整两柱香的时间。章全上车后又下来两次,亲切地和百姓叙话,甚至还哄了三个哭闹的小孩。宋家二人倒没怎么缠着他,因为已经私下告别过了。
整整一个时辰后,摩肩接踵的人群才有了松动的迹象。
宋昀顺着还没松开的手走到我身边,“怎么哭成这样。”
此时的我满脸涕泪,泣不成声。
白朝露不至于哭成这样,但沈洛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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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的战争和瘟疫,已经被人尘封于回忆。今年,除了两邦交界的地带,阆州各地收成极佳,秋征大体顺利;赋税虽说不算轻,但百姓都体会过更重的;户数略有回升,叫花子和逃户越来越少。
正月十五上元节,州衙的账目上已经能腾出一笔钱来,给街市添上几盏灯。
我觉得这幢幢灯影背后都是章全的影子。他以一己之力修补大难遗留的创伤,给阆州这个沦为两邦交界的边境城市,留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灯会。
上元夜,坊门通宵不关。官府能提供的灯笼数量非常有限,但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了几盏。这已经是我见过的最繁华的景象,剑南成都的上元夜也不外如是。
我独自走在街上,脑中突然冒出书里那些描写上元夜的诗句来:“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褥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
我看着朗朗夜空下稀疏的灯火,心想——前朝那些太平盛世的繁华帝京,真的有火树星桥、褥彩繁光吗?到底是前朝的诗人夸张了,还是我见识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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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不够热闹,但人很热闹。路边的小摊小贩比灯还多,吆喝声也洋溢着喜气。杂耍艺人舞起了龙灯,灿烂的红光在暗夜里跃动。养蚕的人家在门口摆好豆粥,祭祀蚕神以求新一年顺利生产。
猜灯谜的地方其实也没多少灯,多数谜面还是写在彩笺上。我的目光穿过朦胧的灯影,落在一袭素衣身上。宋昀正仰头望向灯谜,凝神思考的面庞映在红光里。
他抬手去摘灯谜的彩笺时,手里拿着的香囊掉落在地。
我匆匆走上前去,俯身拾起。
“朝露?”
我起身时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这个,刚掉地上了。”我递过香囊。
宋昀沉吟片刻,没有接。
“这是我刚买的,瞧着好看而已,没什么特殊含义。既然你捡到了,可见它与你有缘,不如留着吧。”
“也好,多谢。”
面对善意,我已经逐渐改掉拒绝的本能。
宋晴噗呲地笑了,“朝露妹妹,你是不是真不知道上元夜捡别人掉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呀。”
“……什么意思?”我不解。
“灯会其实就是一场大型的男女相亲。若相中了,一方丢个信物,另一方捡起来,便是一种暗示。”
我吓得手一抖,香囊又掉在地上。想起这是宋昀的东西,我赶忙捡起来,伸手拭去青蓝色亚麻布上的灰尘。
“真的假的。”
“我干嘛要骗你啊。你刚才肯定没看到吧,已经有两个男子在你身边掉东西了。你们巴州没有这个习俗吗?”
巴州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在成都从未听说过。
我又是一愣,“有两个男子掉东西……你们瞧见了?”
“嗯啊。”宋晴欣然点头,“我都瞧见了。你当时看起来呆呆的,一看就是心不在焉。我还以为你要撞见桃花了,没敢上去打扰你呢。”
“既然如此。”我看了看手里的香囊,“怀祯哥哥,这个我不该收。”
宋昀眉目间生出几分笑意,“这真是我不小心掉的,并无他意,你留着吧。”
我依旧摇头,没放下递出香囊的手。
最终说服我的是一种物尽其用的思维。宋昀说:“青蓝色不是你最喜欢的么?你身子弱,里头的艾叶温经止血祛寒祛湿,给你正合适。”
我想起刚才宋晴说的两个男子,又问:“这么说,刚才晴姐姐看到的两个男子,会不会也只是不慎掉东西了?”
宋晴捏了捏我的脸,“你又漂亮又稳重,怎么就不能自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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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昀又去看灯谜了。我也想参与,但是串起花灯和彩笺的绳子的高度对我极其不友好。我又觉得自己笨,让宋昀一个一个念只会耽误他解决所有灯谜的速度,最终作罢。
我和宋晴手挽手逛了一路。
“想知道刚才在你身边掉东西的都有谁吗?”
“你认识?”
“认识一个,你也认识。是那个王八……哦,王上清。说起来他好像早就对你有意思了。”
我淡然摇头,“我也早就明着拒绝过了。他不过一时兴起。”
宋晴投来揶揄的眼神,“这‘一时’可已经一年了啊。”
“那也是一时的执念的延续。我不能为一个男人一面之缘所留下的漂亮稳重的印象,就为经营夫家搭上自己的余生。”
“这怎么了?女子早晚都要嫁人的啊。”宋晴疑惑。
“未必。”
女子都要嫁做他人妇吗?从我进入剑南王府开始,这句话如影随形。从父王为我相看各个世家公子,到远嫁和亲,到回归银塘坊后给人以“又漂亮又稳重”的印象。
刚才宋昀在身边我没敢说什么,但现在面对宋晴,同为女子,普通朋友的距离感正在无形中消弭。
宋晴不是齐雁玉,不至于连儿女情.事也要动辄牵扯几方势力。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不过分吧。我心想。
“的确,女大当嫁,自古如此。”我认真道,“你刚才说的又漂亮又稳重,你知道放在一家主妇身上是什么意思么?意思就是又能**又能持家。男子倒是喜欢,可是我却不喜欢那样的自己。我明明自己也能谋生。一身本事,何必投入到一个男人身上。”
惊世骇俗吧,不可理喻吧。
可是三番几次的自我怀疑后,我无比确定,这就是我心底最真实的念头。
我做好了被视为怪胎的心理准备,而宋晴怔怔地听着,眼睛却亮了起来。
“你说得对!以前施家还没退婚,我也以为嫁进去好好经营生活,这辈子就稳了。后来突遭变故,这婚事还不是说没就没了……你说,我是不是也能像你和二哥一样自己赚钱,别把余生搭在男人身上。”
我满脑子想着王上清对我莫名其妙的持续一年的执念,道:“若真如你所说,我想再找王家八郎把话说清楚。”
宋晴:“我该怎么赚钱呢……”
我:“王家八郎不是卖酒的么?今日应该有出摊,我想去集市找人。”
宋晴:“对,卖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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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找到王上清时,我又犹豫了。
我拉住了宋晴的袖口,“万一他真的只是不慎掉了东西,我直言拒绝岂不尴尬。”
“人人皆知的习俗还能有假。”宋晴大大咧咧地和我勾肩搭背往前走,“实在不行我帮你问嘛。”
宋晴大步流星地朝王上清走去,我用密集的小碎步努力赶上她。王上清坐一张矮凳,被七八个大酒坛围在中间,面无表情地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喊着:“上好的米酒嘞——”
“喂。”这是宋晴和他打招呼的方式。
“宋晴姑娘,朝露姑娘。”王上清抬头时,脸上立马添了几分笑意,“买不买酒?”
宋晴无视了王上清凑到她面前的酒坛,“我问你,你是不是对我们朝露姑娘还有意思?”
“你能别老提我一年前的烂事了吗?”王上清立马收回酒,“朝露姑娘和你二哥早就互相……我是那种插足他人感情的人吗?”
“那你刚才还丢帕子……”
“等等先听我解释。”我伸手挡在两张就要打架的嘴中间,“上回大约误……”
罢了,说了他也不懂。万一他得知我和宋昀什么也没有,又起了心思,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就让这个美丽的误会继续保持吧。反正他们吵得正猛,我这点微弱的音量早已被压得毫无存在感。
“我刚才是不小心掉了个帕子……怎么了你看到了?”王上清一脸懵,“哦你们是不是误会了。我掉东西的时候朝露姑娘也在吗?”
我当场呆滞,瞪大了眼睛看向宋晴,恨不得当场质问——说好的不会有假呢!
宋晴也有一瞬的呆滞,不过很快眼神里添了几分聊胜于无的歉意,然后一脸嬉笑地找补道:“原来不是送朝露姑娘啊,是我看走眼了。”
……算她有良心。
“当然不是!”
“那是哪家姑娘?”
“没哪个姑娘!你当我什么人啊看见个姑娘就想娶,我又不是一年前了。”
“罢了不提一年前。”宋晴终于带过了这个话题,“我宣布个事儿。”
“啊?你说。”
宋晴拍了拍胸脯,“我,宋晴,决定加入卖酒的行当。若你许我和你一起卖,我就帮你解决所有竞争对手;若你不许,以后我就是你的竞争对手。”
我顿时目瞪口呆,对她多了几分钦佩。
“我不信,除非你现在就帮我解决一个竞争对手。”王上清努了努嘴,指向不远处一个卖酒的摊子。
宋晴蹦蹦跳跳地走过去,不知说了些什么,看起来没有被骂也没有被打。
一刻钟后她蹦蹦跳跳地回来,昂首挺胸道:“好啦,从明天开始,他们就要拜错财神了。”
接着是详细解释:财神爷共有九位。商人该拜的财神王亥,或者西蜀地带拜关公也说得过去。但宋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地让那位不幸的竞争对手相信,他应该拜比干。而事实上,比干只是公平公正的化身,和经商确有一点关联,但绝对和钱无关。
我:……
王上清:“甚好!”
-
宋晴一脚跨过围在地上的酒坛,站到了王上清身边。“上好的米酒嘞”开始变得语调丰富、顿挫有力。我怕宋昀猜完灯谜找不到我们,于是原路返回去找他。
灯谜悬挂处,宋昀在一排彩笺下向我招手。
“这个,你一定也会。”他指了指其中一张彩笺,“来看看。”
我吃力地踮起脚尖。他索性直接念道:“游牧。打一历史人物。”
我思索许久,只觉得他还是对我太有信心了。
“……我不太会。”
“你读了一年的书啊。”
想起《史记》,我骤然脱口道:“司马迁。”
我们相视一笑。他的笑意告诉我,我答对了。
我如实告知了宋晴卖酒的事情。起先我还担心他不肯让自家妹妹出去抛头露面地吆喝,连劝说的腹稿都备好了,宋昀却用一种无语但又欣慰笑容表示了他的支持。
但宋昀不支持她为了卖酒熬通宵。关于宋晴有多贪睡,我在刚回来的那个除夕夜早有耳闻。于是夜半子时,我便带着宋昀来到集市,宋晴炫耀着半个夜晚的胜利果实:“五坛酒,整整五坛呢!”
“回家了。”宋昀的语气像个长辈。
“二哥,我要是不回去,还能再卖五坛。”宋晴兴奋起来眼睛仿佛在发光。
“你不困吗?”
“我一想到我和王八……上清哥哥五五分账,就不困了。”
王上清瞥了她一眼,“上清哥哥?你以前怎么没叫这么好听过。”
“你要是能分我六成,我可以交得更好听。”
“拉倒吧,你只会叫‘喂’。”
眼看争吵一触即发,我打圆场道:“的确该回了。不过良夜难得,回家之前,再去放个天灯许愿吧。”
所有人,包括王上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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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斥巨资一百六十文钱买了四盏灯笼。宋晴直呼发现商机,可惜过完今夜商机就没了。
“写什么呢……”宋晴咬着笔头沉思。
“我要许愿家里的米酒卖得越来越好,最好每天都有今天晚上这么好。”王上清看向宋昀,“我不通文墨,宋家二郎能否帮忙润色一下?”
宋昀:“四文钱一次。”
宋晴呵呵一笑,“你这个愿望啊,也别求老天爷了,求我就行。”
“我求你你求谁啊,最后还不是求到老天爷那里。”
“也对,那咱们写一样的吧。老天爷一句话读两遍,必定印象深刻。”
“那四文钱一人一半。”
“……他是我亲哥。”
“亲兄妹还收钱!”
“我寄佳酿千百家,祈请福禄万千载。”宋昀一句话结束了争吵,“算你免费。”
“好诶!”宋晴和王上清异口同声。
宋昀自己早早就写好了愿望,搁笔从容地站着。只剩我还大脑空白。
宋昀看了我一眼,“若你的愿望与晴儿是同一类,其实前朝的诗句里就有。”
“什么?”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那夜的天灯华光万千,托载着一城百姓的殷殷祝愿,飘向极目之外的星辰与远方。
起猛了,本来想一笔带过的灯会写了这么多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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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59章 上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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