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丹峰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衣角抖落尘灰。当年身穿甲胄、魁梧刚毅的武将,今日竟戴幞头穿皂衣,举手投足间净显文弱气质。
“兄弟,隔壁是你啊。”他挠了挠头,看向我们两家打通的里门,“你俩认识?还都快混成一家人了?”
“不是一家。”宋昀解释,“但胜似一家。”
……他到底解释了什么?
“将军如何会在这里。”我努力让话题重回正轨。
“这一声将军可不敢当。在下乃是州衙的一名小小文吏,掌户籍登记。”他向我们一揖。
最后五个字是重音,一切皆已了然——
“所以,若我有一天想要搬离阆州,你会发现。”我道出了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的答案。
魏丹峰扬起一个奸计得逞的得意笑容,“陛下说郡主不好骗,在下能有今日之功实属不易啊。”
我觉得自己的专业能力正遭受极大挑战。
“倒是能猜到他会遣人监视,却没想到是你。”
“郡主以为是谁?”
眼神骗不了人。我十分心虚地瞥了一眼身侧。魏丹峰一脸憋笑的表情,宋昀则眼里写满了震惊。
“……你一直以为是我啊。”
我侧身朝他一礼,嗫嚅道:“对不起。”
“……还好还好,怀疑一下没什么,说到底也没做什么伤人的事。”
“试探算不算?晕厥,溺水,还有搬家……”我十分坦诚。
为表歉意,我把头埋得很低很低,迟迟不敢抬起来。
宋昀震惊更甚,脸色也更难看了。
魏丹峰瞪大了眼睛。
“我说宋二郎,原来你不知道啊。也就是说她住在你隔壁,然后骗了你……”他掰着指头,“整整三年。”
我在心里对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
“对不起,我……”
“哎……”宋昀伸手乱舞了一通,像是要扶我起来,伸到胳膊边又变成了一个示意我起身的动作,“好了我原谅你了。”
“这就原谅了啊。”魏丹峰凉凉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敌人派来挑拨离间的。
宋昀突然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问:“若我不原谅,你待如何。”
我认真思索后回答:“再道歉一次。”
宋昀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够的话,两次?三次?……”
宋昀的情绪就像温泉一样,温热而又不掀波澜。无论我对他说什么,我都有一种绝不会被他劈头盖脸凶一顿的安全感。
“够了,一次就够。”
宋昀果然是世界上最没脾气的人。
我收敛情绪,重新转过身来,正色看向魏丹峰。
“今日魏将军专程上门,想必是陛下对我有别的安排。”
“郡主果然通透。”
“既如此,里屋请。”我颔首,淡淡地用目光指向他身后的左厢房。
又转身向宋昀颔首告别,“怀祯哥哥你去忙吧,我晚些再找你。”
“不,我也要找宋二郎。”魏丹峰摆手,“本想找完郡主后再打探你的住址,不想竟一次性解决了。”
-
带着满心疑惑,我与他二人围几案跪坐。我这里能用来待客的就是一碗水。因为买茶叶要另外交税,我和宋家都已经三年没碰茶叶了。
“听说你州试不顺,并未得到举送。”魏丹峰看向宋昀。
“的确。”宋昀坦然承认。
“提前预告一下,明年开春,陛下有意御驾南巡,于襄州开制科,所设科目包括才识兼备明于体用科和军谋宏达堪任将帅科。”
宋昀十分严谨地问:“才识兼备还是才识兼茂?前朝史书里写的都是后者。”
“哎呀你们文举科目那么多,起名还都一长串的。”
“制举万事皆无常规,前朝考一次就起一次名——如辞标文范、蓄文藻之思、藻思清华、文辞雅丽、文辞秀丽、文辞清丽,都是考文艺辞藻;又如武足安边、智谋将帅、军谋越众、军谋宏达材任将帅、军谋宏达材任边将、这次的军谋宏达堪任将帅,都是考军事之才……”
我与魏丹峰听得满头雾水。
“前朝事真多。”听罢,魏丹峰感慨。
在这个他们都不知如何接话的当口,我终于找到机会问:“制科是什么?”
三年前是宋昀教我不懂就要问,所以我本能地看向他。
“郡主也活了十几年,在剑南没见过制科么?”魏丹峰轻笑。
“便是寻常科举也没有。”我轻声嘀咕。
我很羡慕邺朝人。他们能因一个好官、一场胜仗、一位明君而自豪,人人共通的自豪感便会凝聚成一股指向一处的力量。不像我,每每提起剑南,骂都骂不过来。
宋昀一如既往地耐心解答:“科举有常科与制科之分,常科每年定期举行,我们常说的明经科、进士科都属于常科。而制科则是按需举办的拔擢,科目与形式无常例可循,灵活多变。说起来,这应当是本朝第一次开制科。”
“人人都能去么?”我问。
魏丹峰:“应该是……吧。”
“未有定论么?”
“是我没记清,你们文举太复杂了。”魏丹峰挠了挠头。
“我猜正是人人都能去,否则按照各州举送的规矩,我还是去不了。”宋昀悠悠开口,“而魏兄你,则是被陛下派来劝我去的。”
“啊对,陛下说的就是什么不设门槛,上台论道,只要有诗文作品证明自己读书识字就可以,选上的可以补贴一路的盘缠,这样才好打破什么垄断。”
“这就说得通了。”宋昀道,“其实开科取士的惯例一直都在,秋闱刚结束,春闱就快了。在前朝,制举主要是为特殊科目选拔特殊人才而设,可若真要说起来,直言极谏也是考时务策,进士科里就有。而陛下之所以如此费心费力另辟蹊径,唯一的目的便是——打破垄断,即打破各州受贿举人、以党派举人、以门第举人的一贯作风。”
魏丹峰频频点头:“正是正是,陛下就是这么说的。”
我开始逐渐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给谁传话。
“既然明年开春就要办,为何并不见官府的布告?”宋昀问。
“急什么,陛下都还没跟朝臣提过呢。”魏丹峰苦笑,“这事也是麻烦,若说早了,只怕齐侯爷得知后,整个南巡都要受阻。若说晚了,各地的士子便要没时间赶路了。”
“我明白了,魏兄是想让我走制举这条路。”宋昀颔首,微微俯身端正地一揖,“多谢魏兄提前相告,既有机会,我自当尽力一试……”
“等一下。”
我凝神望向窗外,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这是我在墙上还没种爬山虎时专门开的窗子,正对着两家中间的里门,以便在隔壁来人时及早迎上去,防止他们跨进院门看见我刻的字。
“你家也有人进来。”我看向宋昀。
“……你又如何知道。”
我十分尴尬地承认:“我也在门上刮了半层窗户纸。”
很不巧,我们没刮在同一个地方,所以没把窗户纸戳破……咳咳,字面意思。
“看看去。”我和宋昀同时起身。
魏丹峰从容地饮了一口水,“我不便露面。你们先去,动手了再叫我。”
-
宋昀:“你别去了。”
我:“去看看嘛。”
宋昀:“有危险怎么办,我这点功夫可护不住你。”
我:“若需要魏将军,我能帮你尖叫一声。”
在气声的交流中,我们推开里门,踩着秋日枯黄的落叶绕过一片草木,见一位英气勃勃的少年正负手踱步,穿一身缺胯衫——这是军士常用的装束,因袍衫两侧开衩而便于活动。而眼前这位的料子却比一般军士更名贵,是经面斜纹的宝花纹绫。
当日战事中遇险,正是这位少年将军救了我们。宋昀说他叫什么来着……齐佑轩?
“草民拜见将军。”“民女拜见将军。”
“别多礼了起来吧。”
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当日锃光闪亮的盔甲里面,竟是一副瘦小的身板,看着最多不过二十五。这样的体格,让人很难和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威严形象联系在一起。
“将军光临草民寒舍……”
“哦,我看没人,就翻了个墙。”
不愧是任性不羁的高门子弟,进门方式和齐雁玉一模一样——都不知道“敲门”二字怎么写。
“我后来跟人打听了你那天是怎么救的大家,觉得你好生厉害,大家也都说你厉害,所以就想来见一见。”齐佑轩纯净的眼眸中有一种乡下人进城般的光芒。
眼前事与我无关,我便行了一个万福礼,留下一句“民女不多打扰了”,转身离开。
身后是宋昀与齐佑轩的攀谈。
“将军请进屋,草民去取些点心来。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请见谅。”
“哎呀一起进来嘛,倒水这种事怎么不叫你家婆娘去啊。”
“她不是。”宋昀顿了顿,“就算是,她也不必做这些。”
-
魏丹峰正托腮斜靠,手肘撑在支摘窗的窗台上,见我推里门跨进自家庭院,眼底泛起笑意,“齐小将军是出了名的求知欲旺盛,宋二郎估计又能收个学生了。”
我开始尝试重启以前“见人就挖情报”的习惯,争取尽可能全面地了解身边每一个人。
“关于这位齐小将军,不知魏将军有几分了解。”
“他啊,年少成名,叫人艳羡。”
魏丹峰也是武将,三年前担任的却是一个空有名号而早已被历史荒废的闲职。不知他口中的“艳羡”里头,有没有他对齐佑轩的机遇的艳羡。
我们各自抿了一口水。空气陷入安静,我挑起新的话题:“我有一事不解,望将军直言相告。”
“说吧。”
“时疫系剑南人为的消息,是将军放出去的么?”
我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神。
“是陛下命在下在南巡前散布,恰逢剑南兴兵,为提振士气,在下就事急从权了。”
“为了引出我还活着的事么?”
“也为了给受害的阆中子民一个交代。”
早该知道,岁月静好不会太长久的。我心想。
“距离剑南国书公开已经过去三个时辰。那些扬言山上挖坟的人,不知进展到哪一步了。”魏丹峰悠悠道。
我起身走到门口。正门打开正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开一条缝就能听见外面的议论声。
一刻钟后,果真有人谈起“那棺材里面居然就是一堆石头,根本没有尸骨!这说明什么,柔嘉郡主当年的死就是诈我们啊”。
“不会逃回剑南了吧。”“能在我大邺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逃,她可真有本事。”“既然人没死,那就一定要找到她,一刀解我心头之恨。”“一刀怎么解恨,千刀万剐才够。”
忽然头顶伸来一只手,砰地把门合拢。回头便见宋昀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
魏丹峰一只手臂勾上他的脖子,漫不经心地开口:“怎么样,齐小将军有没有被你不凡的谈吐所折服?”
“就随意谈了几句,他说要拜我为军师,今后在他帐下效力。”
我们都知道,宋昀“随意谈了几句”也是能让人折服的水准。
“那你呢?答应了?”
“比起来,还是制举更吸引我。”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三人年后出发,同去襄州。”
宋昀疑惑地看向我,“朝露,你也去?”
大概只有我注意到了他还在叫我朝露。
魏丹峰替我解释:“郡主不去,难道等着齐侯爷查过来么?在下的任务就是护送郡主入襄州,你是顺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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