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携带模糊飞鸟木牌、在青衣司后门被擒获的中年男子,被暂时关押在案牍库旁一间闲置的、用来堆放清洁杂物的耳房内,由两名赵司尉派来的心腹缇骑严密看守。消息被沈青瓷暂时压了下来,未按常规程序立即移交刑狱司。
库房内的气氛因这接连的变故而显得格外凝滞。书吏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触怒了这位看似平静、实则手段难测的新任协理。孙老鼠更是如同惊弓之鸟,恨不得将自己缩进书架缝隙里,再也不用面对这些要命的事情。
沈青瓷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京城米价波动的卷宗,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之上。指节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如同她脑海中飞速运转的思绪。
持牌男子的出现,绝非偶然。
刀疤李刚死,此人便带着与“玄翼”密切相关的信物出现在青衣司外,时机巧合得令人心惊。是“玄翼”的试探?是灭口行动的后续?还是……如她之前一闪而过的念头,此人并非“玄翼”成员,而是与之有仇,冒险前来传递信息或寻求庇护?
他那句“青衣司的走狗”,带着刻骨的恨意,不似作伪。若真是“玄翼”之人,潜入窥探,被抓后更可能的是狡辩或沉默,而非如此激烈的、针对整个青衣司的辱骂。
必须亲自审问他!在消息扩散出去、被可能存在的内鬼干预之前!
但她如今只是案牍库协理,并无审讯之权。贸然提审人犯,是越权行事,一旦被李胖子或其他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合乎規矩的理由。
她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关于“系统整理密档目录”的条陈副本上,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官袍,对一名书吏吩咐道:“我去向李司丞禀报密档目录整理进展,库内事务,尔等照旧。”
“是,沈大人。”
沈青瓷再次走向李司丞的值房。这一次,她手中捧着的是一摞已然整理好的、关于甲壹、甲贰号柜的详细目录初稿,以及一份需要李胖子签字用印的、申请调用部分已销案卷宗作为目录分类参考的文书。理由冠冕堂皇——为了更好地厘清密档脉络,需参考类似已结案件的归档方式。
李胖子依旧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看到沈青瓷又来找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沈青瓷言辞恳切,理由充分,所呈目录也确实条理清晰,让他挑不出太大错处。加上他心中对陆绎的忌惮,最终还是不耐烦地在调用文书上草草签了字,盖了司丞印。
“赶紧弄完!别整天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烦本官!”李胖子挥着手,像赶苍蝇一样。
“下官明白,谢司丞。”沈青瓷恭敬地接过文书,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李胖子那串依旧随意放在榻边小几上的钥匙,心中冷笑。
拿到李胖子的签字画押,沈青瓷有了名正言顺调用“已销案卷宗”的权力。而那名持牌男子,因其形迹可疑且携带不明信物,在未明确其身份和意图前,暂时羁押在案牍库附近“配合调查”,在程序上也勉强说得过去——毕竟,案牍库协理,本就有协助厘清证物、文书来源的职责。
她回到库房,并未立刻去提审那名男子,而是先按照文书,从已销案卷宗中调阅了几份看似无关的旧档,做出认真参考的样子。直到午后,库房内众人最为困倦松懈之时,她才对那两名看守耳房的缇骑点了点头,独自一人,推开了那扇临时充当牢门的木门。
耳房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高窗透入些许天光。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味,那名中年男子被反绑双手,靠坐在墙角,听见开门声,猛地抬起头,眼神如同被困的野兽,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沈青瓷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她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口,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对方。男子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粗糙,手指关节粗大,虎口有厚茧,似是常年劳作或习武之人。他身上的粗布衣裳湿透后尚未全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体格。
“你不必如此戒备。”沈青瓷开口,声音平静,刻意维持着少年的低哑,“我并非刑狱司之人,亦非来拷问你。”
男子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显然不信。
沈青瓷不以为意,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块模糊的木牌,托在掌心:“我感兴趣的,是此物。”
男子的目光触及木牌,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那瞬间的反应并未逃过沈青瓷的眼睛。
“一块破木头而已,路边捡的,有什么好看!”男子粗声粗气地道,语气却不如之前那般激烈。
“破木头?”沈青瓷向前走了两步,将木牌举到窗前稍亮处,指尖轻轻拂过那模糊的飞鸟翅膀轮廓,“这雕刻的手法,这木料的质地,可不像是路边随意能捡到的。而且……这图案,我看着倒有几分眼熟。”
男子的呼吸似乎窒了一瞬,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沈青瓷:“你……你认得这图案?!”
他的反应,证实了沈青瓷的猜测!他认识这图案,而且,这图案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或许吧。”沈青瓷不置可否,将木牌收回袖中,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对方心底,“这取决于,你愿意告诉我什么。比如,你为何要带着它,来青衣司?是受人指使,还是……另有所图?”
男子嘴唇紧抿,脸上肌肉抽搐,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他看着沈青瓷,这个年轻的、穿着青色官服的“官员”,与他想象中的青衣司鹰犬似乎有些不同,没有立刻动刑逼供,反而拿着那块要命的木牌,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我不能说……”男子声音干涩,带着绝望,“说了,我和我的家人……都得死!”
家人!他还有家人!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沈青瓷心中微动,语气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平和:“你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此地,总不会是为了求死。你若信我,或许……我能帮你。”
“帮你?”男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笑声却带着悲凉,“你们青衣司,和那些人有何区别?不过是官官相护,蛇鼠一窝!”
“官官相护?”沈青瓷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词,“你指的是谁?与这木牌背后势力勾结的官员?”
男子猛地闭上嘴,意识到自己失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沈青瓷不再逼问,而是换了一个角度:“你恨青衣司,是因为你觉得青衣司与迫害你之人同流合污。但你可曾想过,青衣司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也有人,在追查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她的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男子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刀疤李死了。”沈青瓷忽然说道,紧紧盯着男子的眼睛,“就在昨夜,狱中,‘突发恶疾’。”
男子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期盼已久的快意?
“他……他死了?!”男子的声音带着颤抖。
“死了。”沈青瓷肯定道,“灭口。”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男子的心头。他瘫软在墙角,喃喃自语:“报应……真是报应……可惜……可惜不是死在我手里……”
“你想杀他?”沈青瓷追问,“他与你有何仇怨?”
男子抬起头,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炽烈,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仇怨?不共戴天之仇!”他嘶声道,声音因激动而破裂,“他们……他们害死了我大哥!逼得我家破人亡!”
“他们是谁?”沈青瓷心脏狂跳,感觉自己正在接近某个核心,“是这木牌背后的人?是……‘玄翼’?”
“玄翼”二字出口的瞬间,男子如同被雷击中,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瞪着沈青瓷:“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果然!他果然知道“玄翼”!
“我不但知道‘玄翼’,”沈青瓷向前一步,压低声音,字字清晰,“我还知道,他们是一个潜伏极深的前朝余孽组织,暗中囤积火药,图谋不轨!我更知道,他们与朝中某些官员勾结,构陷忠良,残害百姓!你大哥,便是受害者之一,对吗?”
这一连串的信息,如同惊涛骇浪,将男子彻底淹没。他张大嘴巴,看着沈青瓷,仿佛在看一个怪物。这个年轻的青衣司官员,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连他都只是隐约知晓的惊天秘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男子声音嘶哑,充满了恐惧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一个想查清真相,将‘玄翼’连根拔起的人。”沈青瓷目光坚定,毫不回避地迎上他的视线,“现在,你可以选择相信我,将你知道的告诉我,或许能为你的大哥,为无数像你大哥一样的受害者,讨回一个公道。或者,你可以继续沉默,带着秘密死去,让你的家人永远活在‘玄翼’的阴影之下。”
耳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库房书吏模糊的交谈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沈青瓷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这是攻破对方心理防线的关键时刻。
终于,男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低下头,声音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我大哥……他叫周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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