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青瓷早早便到了案牍库。崭新的青色官服在晨光中泛着沉稳的光泽,她刻意放缓了步伐,让那份因擢升而带来的细微变化,潜移默化地浸润这间陈旧库房的每一个角落。
孙老鼠和几名书吏见她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行礼,神态比昨日更多了几分敬畏,尤其是孙老鼠,几乎不敢与她对视。沈青瓷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库房深处那个不起眼的、颜色略深于其他柜架的“甲叁”号铁皮柜。柜门紧闭,一把沉重的黄铜大锁横亘其上,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
钥匙……必须拿到钥匙。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并未立刻开始查阅卷宗,而是铺开纸张,开始撰写一份关于“系统整理案牍库积压密档以利稽查”的条陈。文中,她引经据典,强调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认为妥善整理、厘清历年密档,对于青衣司应对当前复杂局势、洞察潜在危机具有重要借鉴意义,并“建议”由协理官先行梳理目录,厘清脉络,再行定夺具体整理方案。
这是一份冠冕堂皇、无可指摘的文书。目的,便是为她接下来接触“甲叁”号柜,创造一个合乎规矩的由头。
文书撰写完毕,她用工整的小楷誊抄清楚,吹干墨迹,这才起身,对一名看似较为稳重的年轻书吏吩咐道:“我去面见李司丞呈报公务,库内事务,你暂代看顾。”
“是,沈大人。”那书吏连忙应下。
沈青瓷整理了一下衣冠,捧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条陈,向着李司丞的值房走去。一路上,遇到的低阶司吏纷纷避让行礼,目光复杂。她目不斜视,心中却如明镜般清楚,自己这“一步登天”,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挡了多少人的路。
李司丞的值房内,依旧弥漫着一股茶叶与油腻混合的沉闷气息。李胖子正翘着腿,捧着一杯浓茶,眯着眼听一名心腹书吏汇报着什么,见沈青瓷进来,他撩了撩眼皮,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态度比以往更加冷淡,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哟,沈协理,不在你的库房里整理那些故纸堆,跑本官这里有何贵干啊?”他将“协理”二字咬得格外重。
沈青瓷恍若未闻,上前几步,将手中条陈双手呈上,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李司丞,下官履新案牍库协理,深感责任重大。库内积压密档众多,年代久远,若不加以系统整理,恐不利于司内稽查参考。这是下官草拟的整理条陈,请司丞过目定夺。”
李胖子漫不经心地接过条□□扫了几眼,便嗤笑一声,将文书随手丢在桌上:“整理密档?沈青,你才吃了几天官饭,就敢碰密档?那些东西是你能随便看的吗?出了纰漏,你担待得起?”
“司丞明鉴,”沈青瓷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下官并非要求即刻调阅密档内容。只是先行梳理目录,厘清卷宗类别、年份、案由大概,制作一份总览目录。如此,日后司丞或诸位上官需调阅某类密档时,也能一目了然,省去翻找之烦。此举,亦是尽下官协理之本分。”
她的话滴水不漏,将整理的范围限定在“目录”层面,避开了直接接触密档内容的敏感问题,又将此举拔高到“便利上官”的高度。
李胖子皱着眉头,肥硕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显然在权衡。他当然不乐意沈青瓷接触密档,哪怕只是目录。但沈青瓷此举在程序上挑不出毛病,而且她背后站着陆绎,若是强行驳回,未免显得自己气量狭小,刻意打压。
“哼,说得倒比唱得好听。”李胖子冷哼一声,“制作目录?库房里那些陈年旧账,乱七八糟,光是理清头绪就得耗费多少工夫?你有这闲心,不如多去核对核对今年的文书归档!”
“下官以为,磨刀不误砍柴工。”沈青瓷坚持道,目光平静地看着李胖子,“且整理旧档,亦是熟悉司内过往事务的良机,于下官日后协理库务,大有裨益。若司丞觉得下官能力不足,或此举不妥,下官亦可直接禀明陆司丞,请司丞示下。”
她轻轻巧巧地将陆绎抬了出来,如同递出了一柄无形的软刀子。
李胖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死死盯着沈青瓷,仿佛想从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这小崽子,仗着陆绎的势,竟敢威胁他!
僵持了片刻,李胖子终究不敢在这种小事上公然忤逆陆绎可能存在的意图。他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响:“行了行了!就你事多!要做目录就去做!不过给本官听清楚了!”他伸出一根肥短的手指,几乎戳到沈青瓷鼻尖,“只准整理目录!不准私自翻阅密档内容!所有目录整理完毕,需先呈报本官审核!还有,甲字号的密档柜,尤其是甲叁号柜,涉及前朝机密,没有本官亲自点头,谁也不准动!听见没有!”
甲叁号柜!他特意点了出来!是警告,还是心虚?
沈青瓷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下官明白,定当谨遵司丞指令。”
“滚吧!”李胖子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般。
沈青瓷躬身退出值房,直到离开那令人窒息的房间,她才缓缓直起腰,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李胖子的反应,恰恰印证了“甲叁”号柜的特殊性。钥匙,他定然贴身保管,或者藏在值房某处。
第一步,获取整理密档目录的许可,已经达成。接下来,就是如何拿到钥匙,或者……制造拿到钥匙的机会。
返回案牍库,她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她召集了所有书吏杂役,宣布了李司丞“批准”的整理密档目录事宜,并进行了分工。她将库房内存放普通卷宗、公开档案的区域划分给其他人整理,而自己,则“亲自”负责最核心、也最敏感的甲字号密档区。
她没有立刻去动甲叁号柜,而是先从甲壹、甲贰号柜开始。这些柜子虽然也上锁,但钥匙并非由李胖子独掌,司内录事房亦有备份,她以协理身份申请调阅目录,程序上并无阻碍。
她做得一丝不苟,将每一个卷宗编号、名称、大致年份、涉及方向(如“谋逆”、“贪墨”、“宗室”等)记录在特制的表格中,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她刻意放慢了速度,表现出一种符合她“新人”身份的谨慎与细致。
这一整理,便是整整三天。
三天里,她几乎足不出库房,日夜与尘埃和故纸为伴。肩上的伤在药效和静养下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她对外的形象,也从一个凭借运气上位的“幸进之徒”,逐渐转变为一个沉默寡言、做事踏实、甚至有些过于较真的年轻官员。那些原本心存轻视的书吏,见她并非想象中的浮躁之辈,态度也渐渐缓和了些许,至少表面上的恭敬多了几分。
而这三天里,她也并未真正闲着。她仔细观察着李胖子的作息规律,留意他何时会离开值房,值房外的守卫情况,以及他身边那几个心腹的动向。她注意到,李胖子每日午时后,总会小憩半个时辰,值房通常只留一名亲信看守。
机会,或许就在这里。
第四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沈青瓷估摸着李胖子已然歇下,便拿着一份刚刚整理好的、关于甲贰号柜部分目录的初稿,走向李司丞的值房。理由很充分——请示目录分类方式是否恰当。
值房外,果然只有那名李胖子的心腹书吏守着,正靠在门框上打盹。
见到沈青瓷,那书吏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脸上堆起假笑:“沈协理,您这是?”
“有份目录初稿,需请李司丞过目定夺。”沈青瓷扬了扬手中的纸张,语气平和。
“这个……司丞正在歇息,吩咐了不许打扰……”书吏为难道。
“无妨,我在此等候便是。”沈青瓷说着,便自然地走到值房窗下的石凳上坐下,将目录稿放在膝上,目光随意地扫过紧闭的房门和窗户。
那书吏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陪在一旁。
时间一点点过去,值房内传来李胖子沉重的鼾声。沈青瓷看似耐心等待,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任何动静,目光不经意般扫过窗户缝隙——窗户并未关严,留有一道窄缝。
忽然,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响。同时,也似乎将值房内某种细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送入了沈青瓷敏锐的耳中。
是钥匙串!李胖子习惯将重要钥匙串在一起,随身携带,即使睡觉,恐怕也放在触手可及之处。那声音,似乎来自靠窗的榻边小几!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她脑中成型。
她站起身,对那书吏道:“看来司丞一时半刻不会醒,我晚些再来。”说着,她作势转身欲走。
就在转身的刹那,她的袖袍仿佛被旁边的矮树枝勾了一下,手中那叠目录稿纸顿时散落开来,被风一吹,飘飘扬扬,有几张竟顺着那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了值房内!
“哎呀!”沈青瓷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低呼。
那书吏也吓了一跳,连忙道:“这……这如何是好!”
“无妨,我进去捡起来便是,动作轻些,莫要惊扰司丞。”沈青瓷说着,不等书吏反应,已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闪身而入。
值房内光线昏暗,充斥着李胖子如雷的鼾声和浓郁的体味。沈青瓷屏住呼吸,目光如电,瞬间锁定靠窗榻边小几上——那里,果然放着一串黄铜钥匙!其中一把,造型古朴,与甲叁号柜上那把大锁的形制极为相似!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机会只有一瞬!
她迅速弯腰,假装拾捡散落在地的稿纸,动作轻盈利落。在拾起最后一张、靠近小几的稿纸时,她的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那串钥匙,袖中早已准备好的一小块微湿的、特制的黏土,已悄无声息地在那把疑似甲叁号柜的钥匙上,印下了清晰的凹痕!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之间。
她直起身,将拾起的稿纸拢在手中,对着榻上依旧鼾声如雷的李胖子微微躬身,便迅速退出了值房,轻轻带上门。
“拾回来了,有劳。”她对门口那兀自有些发愣的书吏点了点头,神色如常地拿着稿纸,转身离去。
直到回到案牍库,走进专属于协理的那间小小隔间,关上门,沈青瓷才靠着门板,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她摊开手掌,掌心那小块黏土上,一个清晰的钥匙凹痕赫然在目。
成功了!
她不敢耽搁,立刻找出之前准备好的一根韧性极佳的铜丝,就着窗外昏暗的天光,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那双稳定得可怕的手,开始对照黏土上的凹痕,小心翼翼地弯折、打磨……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根小小的铜丝上。窗外,阴云积聚,隐隐有雷声滚过,一场夏日的暴雨似乎即将来临。
当最后一道齿痕被完美复刻出来时,沈青瓷的额角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看着手中那枚粗糙却形制完备的铜钥匙胚,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接下来,就是找个合适的时机,去开启那个藏着无数秘密的“甲叁”号柜了。
而此刻,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轰隆的雷声骤然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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