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稻麦舍的议事厅内。
车和子端坐在美人榻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厅下,北院各处当差的管事婆子们挤得满满当当,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仅仅一夜之间,唐嬷嬷被连夜赶回乡下养老的消息已传遍北院。据说连行李都没让收拾利索,这雷霆手段着实吓坏了众人。婆子们心中暗惊:连夫人平日都轻易不撵人,这小丫头才管家几天?竟能让陶夫人下这般狠手!此刻,再没人敢把这位年轻的车大姑娘不当回事了。
车和子心中早有盘算,却不急着开口。她慢悠悠地拈起一块菱角糕,小口吃着。目光扫过厅下,只见一半的婆子额角已渗出冷汗,更有几个胆小的,身子都开始微微发抖。
“今天把各位管事妈妈请来,”车和子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就是要立一立北院的规矩。”
她目光缓缓扫视众人,带着审视:“我知道,在北院当差,比不上西院、正院体面风光。可咱们院里的姑娘们,也不是瞎子聋子!”她话锋一转,锐利地看向史嬷嬷,“舞伎们从将军那里得的赏赐不少吧?可落到她们手里的,怕是还没被克扣掉的多!”
史嬷嬷听得浑身一颤,生怕自己步了唐嬷嬷的后尘,被连夜扫地出门。
“过去的事,”车和子语气稍缓,“我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不管老人新人,都得按规矩办事!”她说完,示意小萍开始发放这个月的月钱。
领了月钱,婆子们如蒙大赦,纷纷告退。
车和子却单独留下了史嬷嬷和鲍嬷嬷。两人心里清楚,这个月的月钱是被罚没了,虽有些怨气,但比起被赶走的唐嬷嬷,又觉得庆幸万分。正忐忑间,小萍上前,给她们每人递了一两银子外加一吊钱。
车和子道:“两位嬷嬷这个月的月钱虽被罚了,但也不能让你们白辛苦一个月。这点钱,是我从自己私房里拿出来贴补你们的。”
两位嬷嬷万万没想到车和子竟会自掏腰包补偿她们,一时感激涕零,恨不得当场跪下磕头谢恩。
车和子示意她们坐下,又道:“夫人也知道两位嬷嬷拿着二等月钱,干的却是辛苦差事。已经特批了,从下月起,两位嬷嬷都按一等仆役的份例领月钱。”
这话如同天籁!鲍嬷嬷激动得眼眶发热,史嬷嬷更是声音发颤:“老婆子在沈家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总算苦尽甘来了!”
车和子命人给她们端来矮凳坐下,语气温和了些:“我在北院也待了些日子,一直没机会跟两位嬷嬷好好聊聊。北院眼下有什么难处,你们尽管跟我说。”
鲍嬷嬷性子直,立刻倒苦水:“姑娘!北院一百多号人吃饭,厨房里统共就十来个人!劈柴、挑水、烧火、做饭……哪一样不是力气活?根本忙不过来啊!”
车和子心中暗叹,鲍嬷嬷说的确是实情。一百三十多张嘴,只靠十来个婆子做饭,确实捉襟见肘。
“这样吧,”她沉吟道,“厨房先添五位粗使婆子。她们的月钱,我来想办法。”她看向鲍嬷嬷,“厨房还有其他难处吗?”
鲍嬷嬷忙道:“姑娘们口粮是够的,就是蔬菜瓜果太少!虽说田庄上有供应,可那点东西,连夫人们打牙祭都不够……”
车和子翻开账本:“以后每日拨给你二吊钱买菜,再拨二吊钱买肉。”她指着账本上一处,“上个月账上记的肉价,一会儿一百文一斤,一会儿二百文一斤……咱们该按哪个数算?”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有些迟疑,不知该报哪个价。
车和子合上账本:“梅姐姐也是不谙柴米贵的。二百文一斤的肉,怕是比将军、夫人吃的还精细了。咱们院里吃的肉,八十文一斤的已是上好的了。”她心里清楚市价五十文一斤就足够,但若真按这个价给,只怕嬷嬷们会在别处动手脚。于是补充道:“按一天大约买二百斤菜、四十斤肉算。另外再拨一吊钱,买些酱油、陈醋之类的调料……”
两位嬷嬷一听,这新管家对厨房采买门儿清,心里那点轻视顿时消散不少。车和子也知道,自己定的这个标准,过不了几天可能就会超支,但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转向史嬷嬷:“史嬷嬷,你那边有什么难处?”
史嬷嬷顿时愁眉苦脸,几乎要哭出来:“姑娘啊……姑娘啊……老婆子求您了,这管衣裳的差事……我能不能不干了?”
车和子看她急得不像装的。
史嬷嬷拍着大腿道:“您看看窗外!今儿都霜降了,一天比一天冷!咱们北院的姑娘,十有**是从南方来的,谁有厚实的冬衣啊?”
“府里规矩,每件冬衣只给一贯钱的工本费!可姑娘您想想,一贯钱连做件像样的夏衣都勉强,哪够做厚实的冬衣啊?”
车和子皱眉问道:“要给院里所有姑娘都做上冬衣,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史嬷嬷掰着手指算:“布料倒还勉强够用,主要是缺棉絮!就算买最普通的棉花填进去,少说也得二百贯……”
车和子暗暗咬牙。这笔钱数目不小,可如果不解决冬衣问题,姑娘们冻出病来,那麻烦更大。
“史嬷嬷,你有什么法子没有?”车和子问道。
史嬷嬷压低声音:“其实……我报人数的时候,多报了些。北院总共一百三十人,里头有七八位主子,将军自会额外赏赐,用不着咱们操心。还有那十位舞伎,重阳节刚得了将军赏的十贯一身羊羔皮大衣……”她顿了顿,“姑娘不如……把她们那些好皮子大衣‘充公’了?”
车和子失笑:“这哪叫充公?顶多算是拆东墙补西墙。”
窗外寒风呼啸,预示着严冬将至。北院里,只有车和子、何招儿公主、梅下雪、几位押班以及舞姬们居住的正屋有炭火供应。其他院子的姑娘们,只能紧闭门窗抵御寒风,即便如此,也冻得瑟瑟发抖。若再不备好御寒的冬衣,只怕她们在洛阳的第一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车和子费尽周折才凑齐了部分棉料和布料。婆子们日夜赶工,也只做出了五六十件冬衣,远远不够。车和子正忧心如焚,皓儿进来禀报:“姑娘,赵押班来了。”
赵押班捧着一个拜盒:“夫人命我把北院各位主子的月钱送来。”
车和子一愣:“月钱?我不是早上刚发过下人们的吗?”
赵押班笑道:“姑娘忙糊涂了。您早上发的是下人们的月钱。何夫人、梅小夫人、几位押班,还有姑娘您自己的月钱,可都还没领呢。”
车和子这才想起这茬,忙收下银钱:“有劳赵姐姐了。”
赵押班特意嘱咐道:“夫人说,何夫人的月钱之前算少了三个月,这次一并补上,合计是十五两三吊钱。夫人让姑娘您亲自交给何夫人。”说完便告辞了。
“唉……”车和子不由叹了口气。她想起何招儿原来的月钱是七两五吊,后来杨夫人觉得定低了,才提到十二两六吊。如今赵押班送钱来,还特意点名让她补上。看着这笔钱,车和子心中五味杂陈:这位亡国的县主,即便国破家亡,日子似乎也比寻常人好过许多……亡了国,她终究还是比旁人强些。
正想着,梅下雪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车和子道:“梅姐姐,别急,月钱让下人来取就是了。”
梅下雪显然是刚听说赵押班送月钱的事,急声道:“何夫人……她来领过月钱了吗?”
“还没呢。”车和子答道。何招儿住得远,自然不会这么快过来。
梅下雪一把抓住车和子的手,声音带着哭腔:“车大姑娘……有件事……我一直没敢跟您说……”
车和子一听这称呼,心知不妙。
梅下雪“扑通”跪倒在地:“这事您一定得帮帮我!不然……不然我可能要被赶出府去了!”
车和子连忙把她扶起,让她坐在榻上:“什么事?慢慢说。”
梅下雪泪水涟涟,哽咽道:“我……我对何夫人……犯下大错了!她的月钱是七两五吊,可我……我猪油蒙了心,偷偷克扣了一部分……您千万别告诉她!”她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我把上个月克扣的钱都凑齐了……好妹妹,我实在没脸去说……求您替我向县主求个情……您最聪明,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好……”
梅下雪本就因贪污何招儿的月钱惴惴不安,唐嬷嬷被赶走的消息更让她如惊弓之鸟。
“定是唐嬷嬷当初教唆你干的。”车和子把荷包推回给梅下雪。对她来说,这确实不算大事。但梅下雪已是泪眼汪汪。
车和子问道:“何夫人知道她月钱该是多少吗?”
梅下雪止住泪:“她没细问过。”她解释道,“何夫人跟我一样,把自己的月钱月料都混在一起,交给厨房或者需要花钱的地方支使,自己从不过问具体数目。”
车和子追问:“她来查过账吗?”
梅下雪连连摇头:“何夫人对自己的花销,是一点都不上心,也从不过问账目。”
车和子心中了然,这位何招儿县主,还是如同在南陈时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不懂柴米油盐贵。她问道:“那你实际给她多少月钱?”
梅下雪低声道:“五两三吊。”
车和子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她亲自把梅下雪送到门口,叮嘱道:“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别让第三个人知道。”
看着梅下雪离去的背影,车和子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既然何招儿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月钱是多少,也不知道该涨月钱这回事……她索性将计就计,把这笔合计二十一两九吊的“补发月钱”暂时挪用了!加上她从其他地方东拼西凑来的钱,冬衣的窟窿,总算能填上了!
不多时,何招儿的侍女柳儿前来领月钱。车和子神色如常:“何夫人的月钱是五两三吊,月料是三十贯。何夫人是要把月料领走自己支配,还是留在官中统一支用?”她只昧下了月钱部分,月料的数目还是如实报了,心中暗忖:她们会不会发现月钱不对?
柳儿只是仔细清点了银两和铜钱,说道:“何夫人的月料,还是照旧例,留在官中支出吧。”似乎并未察觉异常。
车和子面不改色,心不跳,丝毫没有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柳儿收好月钱,又从袖中取出一对精致的嫩粉色同心结络子,递给车和子:“何夫人一直想见车大姑娘,奈何她身子总不大爽利……”说完便行礼告退。
车和子接过络子,心想:“这颜色,我用不上。”便随手交给一旁的皓儿、青儿收着。
皓儿和青儿收好络子,便出门去剪寒衣节用的纸钱。车和子看她俩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才想起寒衣节将至。她心中一动:“寒衣节好歹是个节令,我管家这么久,还没请大家好好吃顿饭。不如趁这个机会,热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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