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打更声再次响起,已经记不得是第几回了,意识模糊的苏荃芋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深度睡眠。好似恰有一根细针和一把铁锤,外面清脆的更声每响一次,那根细针就在他的头顶轻扎一下,锥痛得十分细腻;间歇中,隔壁乙字房一直循环着那引起苏荃芋呼吸节奏深浅变化、迎合着他心脏规律跳动的高起低落似有某种韵律的悠扬呼声,呼声高起,铁锤高举,呼声低落,铁锤跌落,脑袋又是一阵的疼痛。
在这清朗的夜晚,透过白窗,屋外泛着一幕朦胧的月光。
时有一缕清风拂来,在白窗上留下微有起伏的踪迹后,又消散在了前方的夜色里。
苏荃芋身体舒展在床榻上,听觉和视觉变得更加模糊,在感官关闭之际,他似乎听到了门外走廊的脚步声,房顶瓦片的碰撞声,街边屋檐的翻跳声,还有那轻薄衣袖的摆动声,甚至是……妙龄女子在远处的低吟声?乍一听又是在近处的轻语声?
这像是来自虚幻梦境,常人宿醉后,俗欲朦胧的呼唤声。
又像是来自痴怨伎伶,那摄人心魄、惹人垂怜的勾魂声。
却更像是来自寂静黑夜,伴随着阵阵阴风,从深邃夜色里飘来的、幽沉锋锐的索命声。
苏荃芋眼睑松弛,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他终于困得睡着了……
但是李清慕没有睡着!
他住在西面,是傍晚客栈那四兄弟的邻居,怀里现在还揣着他们老大打给他的铜钱。
李清慕正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回想着白天梦境中的一些记忆碎片,不经意地听见了隔壁有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当他慢步走到隔墙前,准备探听一二时,隔壁突然传来了临街的开窗声。
他又两步去到街窗边,推开窗缝,看见那个翻出的人影正冲着对面街道屋顶的方向快速跃去。他把窗户再往前推,准备纵身一跃跟过去时,那人影却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没过多久,远处的蛙鸣声沿着街道,攀上墙围,穿过窗缝,进到屋内,紧接着,隔壁就传来了走廊的关门声和房顶的踩踏声。
李清慕想一探究竟,但是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跟往近处的动静,还是该寻往远处的蛙鸣。
思虑片刻之后,他只得静静伏在西面房顶,缓缓探出上半个脑袋,迎着又白又亮的月光,远远地看着一个壮汉、一个瘦子、一个小矮子,三个身型不一,但均是夜行装扮的黑色身影,观察他们在东面二楼乙字房门口和房顶的动向。
李清慕看见:小矮子四处张望,正在给背后的瘦子放风;瘦子半蹲在门口,从怀里掏出一柄寸长铁刃,慢慢前伸着与眉同高的手臂,悄悄把手中铁刃插进了眼前木门漏出的一道缝隙里;瘦子握着铁刃,上下抽动、左右回摆,不费吹灰之力就撬开了门栓;房门缝隙逐渐变大,瘦子顺势溜身进到屋内。就在房门正要关回之时,一只大手突然从正在变小的缝隙中猛地往屋外伸出!那只大手被夹在门缝间,上下左右晃动不停。直到一条黑色面巾搭在大手上,那手才又从门缝中撤了回去。
李清慕又看见:小矮子一边环顾四周,一边侧视身后。察觉身后的动静,小矮子回身上前两步,捡起地上被挂落在门角外的黑色面巾,把它搭在了门缝间的那只大手上。面巾从他手上一脱落,小矮子就立马纵身,几步靠近走廊的横梁,准备跳起,藏在上面,但是双脚脚尖刚要离开地面,却突然转身,连迈数步,只见他双手迅速上撑,先把身前微敞的房门掩闭。
李清慕还看见:壮汉伏在房顶,揭开身下瓦片,一会儿抬头望向远处的黑夜,就像他能看得见隐约浮现在漆黑夜色中、穿着一身黑色衣裳的人影似的,一会儿又俯身看向进到屋内的瘦子。
屋内客人正躺在床榻上,鼾声如雷。
瘦子蹲身伏在门角,重新戴好刚刚被挂落的面巾,借着透过头顶窗户的月光,他一眼就看见了摆在屋中心的方桌和摊在方桌上的包裹。
瘦子一步一挪脚,偷摸往方桌靠近。一本方形的册子恰好就摆在包裹最显眼的位置。
“这么容易得手?”
瘦子居然怀疑那三千两黄金了。他转头望去,一把长刀立在床边,一顶斗笠挂在床帘。床上的鼾声时起时伏、时长时短,甚至还有着某种遭人嫌弃的无奈韵律。
瘦子确信那床榻上的人是睡着了。
这时,街道对面响起了急促的口哨声,像是某种暗号,同时,房顶的壮汉也在用敲击瓦片的方式提醒着屋内的瘦子。
“东西到手了。”
“快去找老二!他不见了!”
兄弟三人一边进行短暂的交流,一边朝着街道对面的方向奔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刚从西面赶过来的李清慕的视野里。
“看来我这轻功还得多向师妹讨教才行。”李清慕望着眼前这无比寂静的黑夜,实有些许无奈。在撤身回头的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扫到了在刚才的黑夜中映着月色的一丝淡红。
是一缕薄纱,正划破夜空,从远处冲着他的身躯极速飞来。
李清慕顺势扭身,跟着薄纱凌空翻转,几步飘逸地腾挪之后,他稳稳地落在了后方的屋脊上。
那淡红的纱织没能束缚住李清慕,而是围绕着他往后旋转的身躯,向前方飞了出去,落在了一个娇美女子的双肩上。
莹莹长指拢捏着纱织薄边,像晨初的荷露,贴合着荷面般光滑的肩沿,缓缓划下,落往身前,窈窕女子背身娇立在屋脊的另一端。
“欸……打住!”李清慕立马叫停了对面女子那下划的手指,“投奇我好,乱我心神,”他拢了拢自己双肩上粗绵缝的衣袄,双手下划,又扶了扶两腰间麻布制的腰套,沿着腰套,再往左右把手藏到背后,双手一同上移,右手比左手低约半寸,撑在那里,他凝神浅思、灼目略聚,“嗯……必是个妖人!”
“其后必有仙人跃出!”
“三十六计,留得青山在,不愁美女见得少。”
还没等得前方女子转身,李清慕仅是看了那娇柔身影两眼,第一反应居然是赶紧逃跑,怕晚一刻都小命难保。
李清慕猛地转身,阔步飞踏。他掠过瓦片,跃上房檐,在黑夜里一路狂奔。
“我站身前,却往后扑,这样的男人,你可是第一个。”
娇美女子嗔念一声,迈步向前。她挥动袖摆,娉婷绰约,在身后紧追不舍。
眼看后方那淡红的身影越来越近,李清慕在身上一通摸索,终于摸到之前揣在怀里的铜币。他回手一扬,向身后散出所有铜币,接着一个跃身,朝着兄弟三人寻找同伴、传出一声口哨惊响的树林方向跟了过去。
“少侠,奴家在前方树林等着你。”娇美女子指尖缠柔,轻纱似流,她提臂微屈,捋动袖摆,身姿妖娆,婀娜玉立。
几枚铜板从纱织袖摆上滑落下来,落到瓦渠里,滚到屋檐边,坠到街道上。
望着李清慕渐渐消失的背影,在月光的映衬下,娇美女子冰冷的面庞侧露出一丝勾人性命的笑意。
她手握寒刃,肩披红纱,挥摆向前,消失在了一身夜行装扮的另一女子的视野里。
夜行女子沿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来到县外的树林。为了不暴露行踪,她来得晚了一些。这里一片空寂,目之所及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除了散落在地上的一些枯枝残桠。
回想起不久前从高处传来、只响过一次的口哨声,在那之后,她似乎还听到了一两招打斗的声响。
夜行女子纵身一跃,立上树梢,顺着光线望去,发现眼前树巅上的枝桠都比旁边的短上一截,而且全都带着向下折断的痕迹。她再往上跃,飞踏向前,脚下的枝桠轻微下沉却不折断,并且全都能恢复到最初的静止状态。沿着断桠的方向一路跟去,来到这路径的末端,她又发现了新的痕迹,从树干底部开始,一直延长到前方的黑夜里。
一摊枯叶被压实在树根旁,印着一道显眼的身痕。
身痕腾空而起,接着便是两道长及视野尽头的深凹拖痕,拖痕两侧还不时留下双手抓地的爪痕,和一些磨得破碎的布片。
在拖痕结束处,地上的枯叶飞散,飘落在一根粗壮枝干后方,枝干上缠绕着半截断口齐整的淡黄绫布,绫布下掩盖着数道苦苦挣扎的鲜印磨痕。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打斗的动静。夜行女子赶紧寻声而去。
她身着一套漆黑衣服,侧靠一颗大树主干,悄立在主干与只干交汇处。前方有两个人影,他们对向而立。近处的男子是李清慕,远处是她之前追踪的、那个披着红纱的女子。
“姑娘一路追我至此,我是欠你甚么!要一直从县里追到树林。”
“你若是再这么阴魂不散,我可就不止动脚,更要动手了!”李清慕一手扶在腰前,一手钻进怀间,两手隔着衣袄,假装在摸寻些什么。
“少侠是没弄清自己的位置吧,现在可是你在追着奴家。”
话音未落,女子那柔情的眼神刹现杀机,一缕红纱乘风而起,两柄短匕夺目而来。
女子手持短匕,步步紧逼。
李清慕单手接招,退无可退。
数招之后,女子未能近得李清慕身,而李清慕也未能摆脱眼前这难缠的红纱女子。
女子双手紧握着匕首站在李清慕对面。什么妖娆玉立,什么婀娜多姿,通通不见踪影,剩下的只有那咄咄逼人、无穷无尽的连环杀招。
片刻之后,女子纤臂上提,手中短刃再次显露耀眼寒光。两柄铮亮的匕首刺破夜空,冲着李清慕的要害直指而来。
两道强光划向眼前,面对这银白锋刃,李清慕从怀里突然掏出空手,一个凌空翻跃,趁势拽起女子肩头纱织。
女子顺势侧身竖劈,匕首破空而下,手臂径直落到离肩的纱织上。
李清慕迅速挽动纱织,借机击落女子手中匕首,几圈缠绕之后,又束缚住了那下落的手臂。
女子回身再劈,想要斩断纱织,释放手臂。
李清慕沉身一划,拽着纱织闪到女子身后。
整个身躯跟随着手臂被纱织大力牵引,女子顺势扭身,紧接着就是来自那劈落在半空的匕首的迅猛环刺,再次直指李清慕的要害。
李清慕拎起女子被束缚的手,撤身后闪,躲到匕首外侧。他提手上抬,又是几圈缠绕,女子赤手交叉,两臂直错于身前,双手被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早跟姑娘说过,我是会动手的,”李清慕一脸得意,看着地上那散落的冰冷短刃,他又把纱织在对面女子的手上多勒了几圈,“功夫不行,还得多练!”。
女子双手被缚,竟无丝毫慌张。趁着李清慕缠动纱织之际,她盯准他的脖颈,吐气而发,数枚银针从那嗜血红唇中瞬发而出。
还好距离不近,李清慕来得及反应,他提前惊觉,眼看着那些冷白银针擦身而过。
“哇!我与你无冤无仇,见你身单衣薄,甚是可怜,好心不伤你,你居然还如此执着,非要置我于死地!你可真是个妖女!”说罢,李清慕转身就要离开。
女子此刻仍不甘心。但是她刚上前两步,就被突然回身的李清慕挥下假装有暗器的空手吓得双眼紧闭,只顾抬起双手挡在脸前。当她再次睁眼时,李清慕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黑夜里。
就在李清慕转身离去时,一阵寒风卷起风沙恰好从树林深处刮来,那立在黑夜中的夜行女子也不得不抬手遮挡,转眼间,脚下的两人又都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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