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符陟云再一次拜伏在地,殿中一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虽然身为世家子,但符陟云一直很清楚世家做大对国计民生的危害,也从不认同某些尸位素餐的世家想尽一切办法垄断资源、维护阶级的做法。
况且在这些人眼里,女子做官也同样是在瓜分他们的资源,符陟云若想像独孤箬一般在官场上做出成就,就必然不可能与这些人统一战线。
从建宁帝发展科举、提拔女官等种种举动中,符陟云能窥见她打压世家的决心。她希望利用好这次机会,向建宁帝表明心迹,进一步获得她的信任和倚重,这才是她除了同情外肯答应帮助杨春花的根本原因。
光洁的青石砖映照出她忐忑的面容,几息之后,建宁帝终于笑了起来:“好了,起来吧,小小年纪,倒总是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看在你也算苦主的份儿上,此事朕便小惩大戒,罚你三个月的月俸,如何?”建宁帝往后一靠,老神在在道。
“微臣谢陛下隆恩!”符陟云便知道自己算是过关,松了口气,利索地站了起来。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举过头顶:“这是微臣从杨春花手里拿到的证明崔氏侵地的证据,其中包括刘家的地契、房契、骗杨春花三人卖身并将土地转让给崔氏的契书等。”
建宁帝示意侍从拿过来,一边翻看一边问道:“这些物证怎么不呈送大理寺?”
“因为臣信不过大理寺。”符陟云抬起头,语出惊人。
建宁帝翻页的手一顿,拧眉抬头看向她。
这次符陟云没有跪下请罪,而是毫不犹豫地迎上了帝王的目光:“前段时间的百川书院案,臣至今历历在目。虽说破坏证据的前大理寺少卿已被贬官,但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臣总觉得大理寺并不安全。”
“此案牵涉甚广,尤甚于百川书院案。如此关键的证物,臣不放心直接交给大理寺,只能面呈陛下,交由圣裁。”
建宁帝斥道:“你知道这是多严重的指控吗?”
虽然明面上提及的是前大理寺少卿袁迁的罪行,但两人都清楚,袁迁只是魏王的马前卒、替罪羊,符陟云此时提到此案,是在暗指幕后之人可能也在大理寺有内应,甚至可能是京中权势接近魏王的存在。
博陵崔氏是明明白白的被告,那么需要她暗指的,就是第三方不为人知的势力。
建宁帝的脸色难看起来。崔氏做大,虽然令她如鲠在喉,但到底他们族中做京官的只有一个垂垂老矣即将卸任的崔颉。可若是中央与地方相互勾结,那就远远超出了她的容忍范围!
正这么想着,只见那少年校尉恭敬地一拱手,说出的话却没有半点退缩:“此乃微臣愚见,陛下圣明,自然比臣看得明白。”
建宁帝靠在龙椅上,看着下方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只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好像还在无忧无虑地招猫逗狗,而如今同样是这个年纪的符陟云,已经可以顶着帝王的威压面不改色地分析朝堂局势了。
这么一想,建宁帝心中残存的几丝郁气也就散了。毕竟符陟云这么说,至少说明她没有证据,也许事态还没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不管怎样,她确实给自己提了个醒,这个案子也许还需要从长计议。
倒是这个孩子——建宁帝的目光落在符陟云头顶。
虽然入京不过半年,但她已多次向建宁帝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和忠心。哪怕偶尔像今日这样口出狂言,也无疑展露了极高的政治敏锐度,且字字句句都是为帝王着想,让建宁帝初时虽感冒犯,过后却总觉得人才难得。
这样的人,将她拘在书院和千牛卫,或许是一种浪费。
“好了,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建宁帝神色缓和下来,挥手示意她退下。对于符陟云的安排,她还需要重新考虑。
符陟云知道自己的目的都已达成,满意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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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门,符陟云快马加鞭奔向百川书院。
虽说已经向书院请了假,但她实在很担心林天笑的精神状况。首次杀人的后遗症因人而异,未免林天笑反应太大,她这几日还是多看着她些为好。
因为心情急迫,进门后她走得快了些,不料在抄手游廊的拐角处与人撞了个正着。
符陟云眼疾手快地伸手捞起差点被她撞倒的学子,仔细一看才出声惊讶道:“叶姑娘?”
来人抬头,唇色浅淡,弱不禁风,正是叶玉慈。
看到符陟云,她黯淡的眼睛亮了一瞬:“符姑娘!”
符陟云皱眉,叶玉慈的样子竟比当初她从河中将她救起时还要苍白羸弱。
原本她救人后,叶家带了重礼上门感谢,此事在她心里就算翻篇。偏偏皇宫设宴时,她在假山上又听见叶玉慈与明长渊的纠葛,不免觉得这姑娘命途多舛,惨得没边,便还是将人记住了。
如今看她这形容越发不对,便忍不住开口问道:“叶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我要退学了。”叶玉慈看着符陟云纯粹关怀的目光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这段时间以来,她每每扪心自问,从叶国公府嫁到魏王府会不会是踏进另一个火坑,想得茶饭不思,得出的结论竟都是令人惊惧的无解。
方才办理退学时,她碰见了往日最喜欢她的师长。仅仅跟对方惋惜的眼神触碰一瞬,叶玉慈就溃不成军,掩面而逃,这才与符陟云撞到了一起。
符陟云将她拉到旁边的亭子坐下,没问缘由,只是对她道:“当初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这么糟蹋身体的。你的烦恼,你不想说,我自然不问,但你若是还念我的恩情,麻烦保重身体,起码好好吃饭。”
好好吃饭。
自从母亲过世后,再也没人对她纯然叮嘱过一句,好好吃饭。
叶玉慈出门前曾告诫自己绝不能再哭,她也以为自己没哭,但符陟云却看到她睁大的眼睛里骤然涌出无尽的泪水,短短几息便打湿了整个脸颊。
“我只是......害怕。”叶玉慈忍不住开口,努力咽下哽咽,“家人不是我的后盾,虽然我马上要嫁给魏王世子,但又只是侧妃。我好怕,万一他变心另娶,没有正妃身份,没有家族撑腰,我后半生要怎么办?”
不知是从符陟云这里获得的温暖给了她安全感,还是心中的情绪亟待发泄索性破罐子破摔,她压低了声音,耳语般喃喃道:“父亲不爱我,更对弟妹欺辱我的行为视而不见,却又不允许我抛头露面、自寻生路。我想脱离叶家,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但仅仅因为走错一步,又掉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我到底该怎么办呢,真的是我走错了吗?”叶玉慈神色茫然,比起跟符陟云说话,更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我有时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明明御座上的陛下也是女子,为什么我竟无路可走?三弟五弟也是庶出,但父亲早就为他们规划好了出路。若我是个男子,是不是就不必如此辛苦?”
“不,不只是害怕,也许还有愤怒、绝望、不甘——”她的眼泪越流越凶,神情却反而越来越狰狞,“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就算我真的错了,难道就该赌上余生去偿还吗?!”
符陟云缓缓地、深深地皱起眉。
她长于边疆,自小到大,见得最多的就是母亲、姨母那样不囿于后宅的女子,自己一路走来也是仕途平顺,虽知这世道女子不易,但也本不该对叶玉慈有如此深刻的感同身受。
可为什么,此时她的心里却撕裂一般疼痛?
符陟云怔然摸上自己的眼角,指腹竟也沾染了一丝水汽。
她头一次在一个堪称陌生的人面前如此无措,可叶玉慈却猛然惊醒似的很快敛下神色,重新变回苍白忧郁的模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不该提这些烦扰你的。谢谢你,符姑娘,愿意听我说这么多,但请不必放在心上。”
“那么,再会了。”她低眉起身,行礼告辞。
见她要走,符陟云脱口而出:“我不觉得烦扰!”
她帮不了她,但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迟疑一瞬后憋出来一句:“以后若是想找人聊天,可以来找我。”
话音刚落,符陟云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可叶玉慈只是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即郑重点头笑道:“好。”
这个字一出口,压在心上的重重大山仿佛裂开一条缝隙,终于有一缕阳光透进来,照亮她阴暗潮湿的内心。
叶玉慈释然地笑笑,转身离去。也许符陟云永远不知道自己递来的是怎样一根救命稻草,但对她来说,这一丝温暖,足以让她再度鼓起直面前路的信心。
删删改改很多次,还是忍不住泪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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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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