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时光,在兰芷坊这方精致而压抑的天地里,如同被拉长的丝线,每一寸都浸染着恐惧与煎熬。
颂宁每一日都过得如履薄冰,提心吊胆。每个夜晚,她无时无刻不被噩梦纠缠,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人贩子狰狞的面孔、以及那撞柱而亡少女空洞的眼神,交替出现,让她一次又一次在深夜惊悸而醒,冷汗涔涔。
这一日,与往常并无不同。她们九人正在群芳园的堂屋内,随着南烟娘子轻柔的指点,练习一种柔媚中带着矜持的舞蹈。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少女们细微的喘息与衣裙摩擦的窸窣声。
忽然,堂屋的门被轻轻推开,蔡妪身边那名常随侍左右的侍女走了进来,径直走向在一旁监督的杨妪,低声耳语了几句。杨妪闻言,目光立刻转向正在练习的颂宁,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点了点头,随即扬声道:“照月,停下。随这位阿姊去一趟,蔡妪要见你。”
颂宁的心猛地一沉,动作戛然而止。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一直隐隐预感着蔡妪那特殊目光背后的算计,今日,只怕便是图穷匕见之时。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裙,跟在侍女身后走出了堂屋。她的身后,还默不作声地跟着两名健妇,如同押解囚犯。
这是颂宁三个月来第一次踏出群芳园。走在通往蔡妪住所的回廊上,她才真正窥见兰芷坊的全貌。
这里远不止是一栋简单的娼馆楼宇,而是一片占地颇广、由多个院落组成的园林式建筑群。
回廊曲折,连接着各处精巧的屋舍,假山、水池、花木点缀其间,虽已深秋,仍有耐寒的松竹展现着苍翠。白日里,坊内异常安静,大部分屋舍门窗紧闭,仿佛仍在沉睡,只有少数仆役低头匆匆走过,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奢靡却又死寂的氛围。这份宁静与华美,反而更衬得此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坟墓。
蔡妪的院子位于兰芷坊相对靠前的位置,走了约莫一刻钟才到。与沿途所见其他院落的精巧不同,蔡妪的院落没有名字,外观极其普通,甚至有些朴拙。推开院门,里面更是出乎意料的简洁,或者说,是刻意的空旷。
院子不大,地面铺着青石板,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花草树木点缀,只在中央放置着一套冰冷的石质桌凳,视野一览无余,毫无**可言。这种布置,透着一种强烈的掌控欲和冷漠。
蔡妪此刻正独自坐在石凳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茶。侍女上前躬身禀报:“蔡妪,照月带到了。”
蔡妪微微颔首,侍女便安静地退到她身后垂手侍立。蔡妪的目光这才投向站在院中的颂宁,声音平淡无波:“上前来。”
颂宁依言上前几步,在离石桌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依着这三个月学来的规矩,屈膝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
蔡妪放下茶杯,站起身来,缓步绕着颂宁走了一圈,目光如同评估最上等的玉器,从她乌黑的发髻,光洁的额头,秀挺的鼻梁,一路看到纤细的腰肢和并拢的双足。
“你很好。”她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三个月,你果然没让老身失望。模样,身段,悟性,皆是上上之选,尤其是这份沉静的气质,难得。”
她重新坐回石凳上,看着颂宁,抛出了一个诱饵:“现在,老身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颂宁心中猛地一跳,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倏然抬头望向蔡妪,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蔡妪将她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却并未立刻解释,反而好整以暇地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悠悠地品着。
颂宁见她卖关子,心知不能急躁,复又低下头,心中却克制不住的翻江倒海。蔡妪口中的“机会”?她不敢奢望,在这魔窟之中,蔡妪的一切行为皆以利益为先。对她有利的“机会”,对自己而言,恐怕是更深的陷阱。她脑中飞速运转,思忖着若蔡妪提出过分要求,自己该如何应对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身。
蔡妪似乎欣赏够了她的不安,终于不再吊她胃口:“老身有意,重点栽培于你。”她看着颂宁,一字一句道,“只要你明年,能在荆州的花魁大会上拔得头筹,你便是我兰芷坊,乃至整个荆州最炙手可热的头牌!”
花魁?头牌?颂宁的心非但没有雀跃,反而沉了下去。
名声越大,意味着她曾沦落风尘之事传播越广,万一……万一传到湖阳县,传到父母耳中……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是何等的打击。
即便阿父阿母能理解她的不得已,邻里乡党的指指点点也足以让他们抬不起头。更何况,成为花魁,蔡妪必然视若珍宝,看守只会更加严密,她逃跑的希望岂不是更加渺茫?
“蔡妪,”颂宁鼓起勇气,声音微颤地拒绝,“照月资质愚钝,恐怕……担不得如此重任。”
蔡妪并未动怒,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她的伪装,直抵内心。那目光带来的压力如山般沉重,颂宁暗暗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哦?”蔡妪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你觉得自己做不得花魁?那你觉得,现在就去前面楼里,像她们几个一样,明日便开始挂牌接客,对那些形形色色的男子迎来送往,讨乖卖笑,你便能做得?”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颂宁的心脏。她当然不想接客!那是比死更可怕的屈辱。可她也绝不想做什么劳什子花魁!她只想回家。
巨大的恐惧与无助袭来,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
蔡妪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非但没有斥责,反而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得意:“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不会错!平日里清冷如月,哭起来却是这般我见犹怜。小小年纪,便已初具倾城之姿,稍加打磨,何愁不能名动荆州?哈哈哈哈哈……”
笑罢,蔡妪站起身,凑近颂宁,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你以为,你有拒绝的权利?老身早说过,不听话,就得受那皮肉之苦,生不如死!”
她看着颂宁瞬间煞白的脸,话锋又是一转,带着蛊惑:“你啊,还是太年轻,只看到眼前。可知做头牌的好处?在明年参赛之前,老身不会让你接客。这段时间,你只需安心跟着南烟,潜心学习。待花魁大会之后,你声名鹊起,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不知凡几,或许要不了多久,便能被哪位贵人看中,纳入府中为妾。到时,你便是锦衣玉食的如夫人,岂不比在这娼籍之中,迎来送往强过千万倍?”
颂宁明白了。蔡妪并非真的在意她能否成为花魁,她要的是借此将她的名声炒作起来,吸引那些有特殊癖好或追求“清倌人”的豪客,届时无论是竞价初夜,还是被人重金赎买,蔡妪都能赚得盆满钵满。无论如何,蔡妪都稳赚不赔。
巨大的绝望之后,一丝理智强行回归。颂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看似更深的陷阱,何尝不是一个拖延的机会?至少,她赢得了一年不用接客的时间。虽然看守可能会更严,但只要还有时间,就还有寻找破绽、等待时机的可能。与立刻就要坠入深渊相比,这已是眼下唯一的缓刑。
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再次屈膝行礼,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顺从:“照月……明白了。蔡妪这是为了照月的前程着想。照月……愿意的。”
“哈哈哈哈哈哈!”蔡妪闻言,开怀大笑,显然对颂宁的“识时务”极为满意,“好!好孩子!老身就知道,你是个有悟性的,一点就透!”
笑罢,她吩咐道:“既如此,你便不能再与她们同住群芳园了。老身这便着人给你单独收拾一处僻静的院落,你好生准备。过几日院子收拾妥当,再让人带你过去。你先回群芳园等候吧。”
“是。照月告退。”颂宁再次行礼,低眉顺眼地跟着侍女,在那两名健妇的“护送”下,返回了那个她居住了三个月的牢笼。
回到群芳园堂屋,只见杨妪独自坐在那里,似乎专程在等她。
那侍女与杨妪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杨妪上下打量着颂宁,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嫉妒与讨好的复杂神色:“回来了?蔡妪找你为何,想必你也清楚了。老身我可是在蔡妪面前,为你说过不少好话。你毕竟是从老身手底下训出来的,往后飞黄腾达了,可莫要忘了老身今日的提携之恩,定要好好学,莫要辜负了蔡妪与老身对你的一片苦心。”
颂宁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恭顺地回答:“杨妪的照拂之恩,照月铭记在心。必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蔡妪与杨妪的期望。”
杨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她们几个,明日便要开始挂牌接客了。今日便让她们歇息,调整心绪。你也回去好生休息几日,养精蓄锐。”
颂宁行礼告退,走向自己居住的厢房。
推开房门,却发现不只是同屋的彩云和香梨,其他六名女子也都在屋内。她们围坐在漆木案几旁,脸上皆带着惶惶不安与探究的神色。见颂宁回来,几人互相推搡了一下,最终由年纪稍长、性情温婉的彩云开口问道:“照月,你回来了……杨妪方才来说,我们……我们明日便要开始挂牌接客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蔡妪单独找你,是为何事?”
颂宁知道此事瞒不住,也不想隐瞒。在这虎狼窝中,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即便不能同心,至少也不要因误解而生出嫌隙。她走到桌边坐下,平静地陈述:“蔡妪说,她想重点栽培我,参加明年的荆州花魁大会。”
“花魁?”几人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震惊、羡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那……那你明日,也要同我们一样……”住在颂宁隔壁屋的绿萝怯生生地问。她就算不笑的时候,脸上的酒窝也若隐若现,眼睛又大又圆,原本灵动可爱,此刻却盛满了惶恐。
颂宁轻轻摇头:“蔡妪说,在参加花魁大会之前,我不会挂牌接客。这一年,需专心跟随南烟阿姊学习。”
众人沉默下来。她们都不傻,这三个月的地狱生涯早已让她们明白,这娼馆之中的每一步都充满算计。颂宁暂时不用接客,并非幸运,而是因为她被蔡妪视为“奇货”,期望能从她身上榨取更大的价值罢了。这条看似风光的路,或许更加艰难,束缚更紧。
“我一时……竟不知照月是比我们幸运,还是比我们更可怜……”彩云喃喃低语,眼中泪光闪烁,既是为自己明日即将面临的命运,也为颂宁那看似光明实则未卜的前路。
“在这里,还用得着比谁更幸运,更可怜吗?”坐在角落的香梨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沙哑与坚韧。或许是因为从小孤苦,她身上总有一股不肯轻易折断的劲儿。“哪个不是苦命人?不管前路如何,我们都要互相帮衬着,好好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平时沉默寡言、甚少提及过往的梅香,忽然轻轻说了一句。她是九人中唯一一个明确表示是被家人卖掉的,对“家”早已绝望。可此刻,她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这简单的一句话,包含了多少血泪与不甘,又蕴含着怎样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期待。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每个人都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
就在这时,颂宁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外似有人影晃动。她立刻提高声音,语气温顺地说道:“是啊,我们只需乖乖听话,好好活着,说不定……真有存够银钱,为自己赎身的那一天。”说着,她站起身,望向门外。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杨妪身边那名负责传话的侍女正站在门外。
“请问阿姊有事吗?”颂宁主动问道。
那侍女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听到她们之前的谈话,只是平板地传达:“杨妪吩咐,请诸位用过晚食后,前往堂屋集合。”
“知道了,有劳阿姊特意来告知。”颂宁礼貌地道谢。
侍女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真是吓死我了!”性格最为活泼的红袖抚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即便遭遇巨变,她天性中的活泼仍难以完全掩盖。
“以后……这些话我们还是少说为妙。”胆子最小、动不动就爱哭的花语带着哭腔道,“若是被听了去,还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毒打……”
“嗯,心中有数便好。”性子最为沉稳的霜降点了点头。她与彩云一样,已成婚却尚未有子女,行事总带着一份长姐般的周到。
“可是……我们真的……真的有为自己赎身的那一天吗?”冬雪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声音飘忽不定。
这话再次让气氛凝滞。谁心里都清楚,蔡妪那套“赎身”的说辞,更多的是一种安抚与控制。那些早已在此接客的“阿姊”们,最终大多悄无声息地消失,真正能脱离苦海的,凤毛麟角。
颂宁看着情绪低落的众人,轻声却坚定地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我们互相扶持,活下去……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就像三个月前,谁能想到自己会身陷此地?同样,谁又能断言,我们未来不会遇到转机?”她顿了顿,“先去用晚食吧,别让杨妪等久了。”
众人默默点头,相继起身。她们的眼神依旧迷茫,脚步依旧沉重,但“活着”这两个字,如同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星火,至少在此时,支撑着她们继续走向未知的、充满荆棘的前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