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苑。
院内种满了墨色的灵竹,风过时竹叶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如同低语,平添几分幽深寂寥。
色调偏暗,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感。
季知舟踏入墨竹苑时,熟练得如同回自己家。
院门的禁制对他形同虚设,厅内的布局他了如指掌。
他径直走进内室,那里铺着厚厚的、触感冰凉的黑玉地榻。
他随手将拎着的食盒放在矮几上,自己则盘膝坐在地榻一角。
一边从食盒里取出几样精致的点心,一边拿出符纸和灵墨。
就着窗外透入的、被墨竹过滤后显得愈发清冷的光线,开始勾勒符文。
当易清雪带着一身幽符林的阴冷气息和未散的烦躁回到墨竹苑时。
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他没有丝毫意外,仿佛季知舟出现在这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脱下沾染了林间湿气的外袍随手扔在一旁,走到地榻边。
在季知舟身旁坐下,然后极其自然地。
微微仰头,对着季知舟的方向,张开了嘴:
“啊。”
一个单音节,没有任何铺垫,理直气壮。
季知舟正专注于笔下一条蜿蜒的灵纹,闻声,笔尖未停。
只是眼睫微抬,瞥了他一眼。
另一只空着的手便已精准地拈起一块小巧的、散发着清甜灵气的桂花糕。
看也没看,就塞进了易清雪张开的嘴里。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易清雪合上嘴,慢吞吞地咀嚼着,目光落在季知舟正在绘制的符箓上。
那是一种改良型的敛息符,结构比常见的更为繁复,几个关键节点做了微调。
旨在更完美地融入环境,甚至能模拟周围灵力的细微波动。
“这里。”
易清雪咽下糕点,伸出还带着点心碎屑的手指。
点在符纸左上角一个不起眼的连接处,声音因含着食物有些含糊,却一针见血。
“灵力过渡太生硬,加个回环缓冲,效果能提升三成。”
季知舟笔下微微一顿,仔细看了看他指的地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有道理。”
他随即提笔,按照易清雪的建议,添上了那个细微的回环结构。
符箓上的灵光果然瞬间变得更加圆融内敛。
“嗯。”
易清雪满意地哼了一声,身体放松下来,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指导。
季知舟继续完善着符箓。
另一只手则又拈起一块晶莹的灵果冻,再次递到易清雪嘴边。
易清雪看也没看。
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住,舌尖甚至无意间蹭过了季知舟的指尖。
季知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但面色如常,继续画符。
易清雪吃着灵果冻,目光有些飘忽,落在了季知舟披散在背部的墨发上。
季知舟的头发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温润的顺滑光泽。
易清雪看着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来。
轻轻卷起季知舟的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把玩。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亲昵,是他以前常常对沈栖梧做的。
沈栖梧的头发更软一些,带着淡淡的药草香。
而季知舟的,只有清冽的、属于他自身的灵力气息。
他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这个动作背后的潜意识的思念与移情。
只是觉得指尖触碰到熟悉的质感,能让焦躁的心稍微安定一点点。
季知舟感受到发丝被拉扯的微痒,侧头看了他一眼。
易清雪半垂着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唇上还沾着灵果冻的水光,配上那无意识把玩头发的动作。
竟透出一种罕见的、与他平日阴鸷气质截然相反的忧郁与……脆弱?
季知舟觉得“如果忧郁是种天赋”这话放在此刻的易清雪身上。
竟有几分贴切,虽然这天赋表现得如此隐晦别扭。
“今天带那群新弟子,怎么样?”
季知舟放下符笔,将画好的敛息符放到一旁,又拿起一块点心。
一边递过去,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打破了沉默。
果然,这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易清雪立刻丢开他的头发,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开始咬牙切齿地吐槽:
“一群蠢货!”
“叽叽喳喳吵得人头昏!”
“连最基本的净尘符都能画错灵路!”
“有个不知死活的还敢打听栖梧……”
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猛地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剩下更深的烦躁和戾气在眼中翻滚。
“总之,一群废物!”
“浪费我的时间!”
他越说越气,仿佛一天的疲惫和郁结都在此刻涌了上来。
他猛地向后一倒,不再是靠着。
而是整个人的重量都毫无保留地砸进了季知舟的怀里。
后脑勺枕在季知舟的肩窝处,还不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掰开季知舟一只自然垂落的手臂,让自己更舒服地半躺在他怀里。
像是寻找一个最安稳的依靠。
季知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撞得微微一晃,却也没有丝毫惊讶或抗拒。
只是顺势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手臂也自然地环过他身前。
虚虚地搭在他的腰侧,防止他滑下去。
整个过程自然得如同呼吸。
“累。”
易清雪闭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
季知舟“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那平和的语调提起:
“那个叫林风的弟子。”
“傍晚遇到我,跟我诉苦,说你下手太重。”
易清雪闻言,眼皮都没抬,嗤笑一声。
“林风?谁?”
“哦,那个多嘴的废物?”
“不行就赶紧滚蛋,符修不缺他一个。”
他语气充满不屑。
“当年我刚进宗,被那群老弟子围着揍的时候。”
“可比这狠多了,不也一声没吭?”
他说的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那时他年纪更小,因为天赋出众又性子不讨喜,没少被嫉妒的同门欺负。
季知舟没有接这话。
只是目光落在易清雪随意搭在他腿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易清雪的手指关节。
那里似乎因为白天频繁演示符箓而有些泛红。
易清雪像是被羽毛搔到一样,敏感地缩了一下。
随即有些幼稚地挥手打开他的手,嘟囔道:
“别碰,痒。”
季知舟却像是跟他杠上了,被他打开后,又伸出一根手指。
固执地、带着点逗弄意味地,勾住了易清雪想要完全收回去的小指。
易清雪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就由他去了,只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季知舟能感觉到。
怀里这具身体紧绷的神经,似乎因为这一连串幼稚的互动,稍稍松弛了一些。
至少,现在的易清雪,虽然依旧阴郁易怒。
但眼中那令人心惊的死寂和寻死之意,确实淡去了不少。
这或许……算是个好迹象。
两人就这样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或者说……
主要是易清雪在单方面输出负面情绪,季知舟偶尔应和或转移话题。
易清雪看到季知舟月白袍子领口有一颗盘扣松了。
便十分自然地抬手,慢条斯理地帮他系好。
指尖偶尔擦过季知舟颈侧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
季知舟低头看着他专注系扣子的侧脸,忽然开口:
“你脖子上戴的什么?”
他注意到易清雪衣襟微敞处,露出了一截红绳,下面似乎坠着什么东西。
易清雪系扣子的手顿了顿。
随即面无表情地从衣领里勾出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在季知舟眼前晃了晃。
“山下买的,看着顺眼。”
知舟看着那枚质地温润、样式古朴的玉佩。
眼神微动,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有点破。
“你这墨竹苑,阴森得跟鬼宅似的,除了我,估计也没人敢来。”
季知舟环顾了一下四周,评价道。
易清雪立刻怼了回去:
“嫌阴森就别来,又没人求你。”
话是这么说,但他往季知舟怀里蹭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汲取对方身上的暖意。
整个晚上,他对季知舟的接触多得惊人。
倚靠、把玩头发、系扣子、现在的贴近……
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季知舟就是他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是他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可以肆意依靠和触碰的所在。
夜色渐深。
季知舟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说道:
“时辰不早,我回去了。”
易清雪闭着眼,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抬。
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理所当然:
“装什么,就在这儿睡。”
语气霸道,不容拒绝。
季知舟沉默了一下,没有反驳。
他扶着易清雪慢慢躺平在地榻上,自己也在他身侧躺下。
易清雪几乎是立刻就循着热源凑了过来,极其熟练地找到最舒服的位置。
将头枕在季知舟的一条胳膊上,脸埋在他颈窝附近,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
在彻底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易清雪含糊地嘟囔着:
“宗里就是烦……一堆破事……也就看着你这张脸……还能顺眼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藏经阁……我是再也不会去了……”
季知舟轻轻“嗯”了一声。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低声道:
“藏经阁……是去了个新弟子。”
“关我屁事……”
易清雪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骂了一句,声音含混,但抵触情绪明显。
还好。
季知舟想,虽然提到相关的人和事还是会激起他的强烈反应。
但至少,那种彻底崩溃、一心求死的应激状态,似乎真的在慢慢减轻。
他或许,正在以一种别扭而缓慢的方式,学着与那份巨大的失去共存。
不知过了多久,季知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并没有立刻入睡。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易清雪睡得并不安稳,身体偶尔会细微地颤抖一下。
甚至,有冰凉的液体,无声地浸湿了他颈侧的衣料。
他又哭了。在睡梦中。
季知舟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
动作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揩去他眼角的湿意。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离开易清雪脸颊的瞬间。
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
他的手指竟不由自主地、缓缓下移。
轻轻触碰到了易清雪脖颈侧面那个已经变成淡粉色……
但依旧清晰可辨的……吻痕。
指尖传来的微凸触感,让季知舟猛地一僵!
他自己都被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惊住了!
他在干什么?!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心脏在寂静的夜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这突兀的动作似乎惊扰了浅眠的易清雪。
易清雪不满地蹙了蹙眉,在睡梦中含糊地骂了一句:
“别动……烦死了……”
然后,他的头无意识地在他胳膊上蹭了蹭。
寻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呼吸再次变得深沉。
季知舟僵着身体,一动不动,感受着臂弯里沉甸甸的重量和温热的呼吸。
黑暗中,他的眼神复杂难辨。
那晚混乱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伴随着指尖残留的、属于易清雪皮肤的微凉触感。
以及那个印记带来的、隐秘而滚烫的悸动。
墨竹苑内。
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沙沙作响的竹叶低语。
有些界限,一旦越过。
即便双方都默契地选择“遗忘”,留下的痕迹……
也早已悄然改变了某些东西的质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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