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噜噜……仿佛雷声滚滚,吓得家家闭户灭灯。
马蹄的哒哒声更是让他们心头一紧:莫不是妖怪进村了?
一个个躲在床底捂着自己的口鼻,连大气都不敢出。
王贞仪骑马来到村外的小山下。
呼噜噜声正是从这座山中传来的。在浓浓夜色中,小山黑黢黢的,林立的树影如一头头高大而又可怖的怪物,姿态像是要飞扑下来。
马像是嗅到可怕的气息,任凭王贞仪扯动缰绳、狠抽鞭子,还是尥蹶子就逃。
若不是她骑术了得,恐怕早就被甩下去了。
回去后,她满腹困惑地问:“村子外有妖怪,你们为什么不逃命?”
夏长松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回答:“听说,妖怪不允许村里人逃命,说是只针对老爷,也就是你们王家,和旁人无关。”
王贞仪好奇地问:“听谁说的?”
爷孙俩头都摇得像是拨浪鼓。
翌日,天空刚泛起鱼肚白,夏长松就带着连夜做的二十多张厚实的面饼,义无反顾地去向交好的术士们求救。
王贞仪做了早饭,为夏大胆针灸,又教夏小狗识字,然后背着竹篓、手持小铲子往小山去:究竟是不是獦狚,亲眼看到才算数。顺便挖些药草。
山脚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散乱地洒在蜿蜒小径上,本应是暖洋洋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令人不安的阴冷。
王贞仪到一个斜坡的时候,遇到村里唯一的女大夫方碧彤。
方碧彤约莫有六十岁,但驻颜有术,看上去年不足三十,一身洗得褪色的粗布衣裳,从背篓和小铲子来看,也是进山采药草。
她免费为十里八乡看病和送药草,人美心善医术极其高明,所以又被称为“方菩萨”。
前些年来夏村祭拜祖父,两人因医术相识,相见恨晚,就成了忘年交。
王贞仪打趣她:“你该不会真觉得自己是菩萨吧?山上有妖怪,你还敢来?”
“妖怪见了我,恐怕要纳头就拜。”方碧彤一本正经地说,率先轻盈地跳到斜坡上,然后伸手将王贞仪拽上去,“今年会有旱灾,旱灾后就会有大疫,我必须多准备草药。”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径往上走。
“我原本要去看看大胆儿怎么样了,你来了,我就放下了心。”方碧彤踮起脚,从石榴树摘了两个,用衣袖擦了擦,把大的那个递给王贞仪。
王贞仪咬了一口,充分尝到酸甜后吐出一串石榴籽,“世上真的有妖怪?”
“有菩萨,自然就有妖怪啊,这是毋庸置疑的。”方碧彤转过头,笑着说:“你远远比我了解大胆儿,除了妖怪,还有什么能把他吓成这样?”
“村里人只听到猪叫声,都没亲眼见过,什么妖怪啊?分明是自己吓自己。”王贞仪语气轻松地说。
“那倒未必。什么猪叫得像打雷?”方碧彤略微沉吟,继续说:“二十年前,在逃荒路上,我见过道士施展**术。”
鸟鸣骤然变得有些诡异,不再像以往那样欢快,而是急促和警觉。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裹挟着腥臭的气味。
“财主会把金银翡翠很隐秘地藏在身上,伪装成穷人。那天,我见一个道士捧着五六个圆石头站在逃荒人群里。那些财主目光呆滞,像是扑火的飞蛾直直地走过去,争先恐后地掏出财宝换圆石头。”
有杂乱的脚步声飞快而来,越来越近。方碧彤警觉地矮身藏在草丛间。王贞仪则闪身到石榴树后。
很快有群鸟惊飞,紧接着两人看到有个精壮汉子狼狈地从灌木丛里冲出来。
和这汉子有过一面之缘,听说是村里唯一的猎户,叫夏猛。夏猛胳膊和腿上被荆棘刺得血淋淋,脸上满是恐惧,因慌不择路而跌倒,来不及起身,连滚带爬地往山下逃。
和王贞仪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喊了一句:“妖怪追过来了。”
妖怪?
王贞仪眼疾手快,抽出夏猛腰间的猎刀。
夏猛见状,停住脚步,“你一个弱女子想干什么?还不赶快逃?”
王贞仪早手持猎刀疾风般朝前冲去,跃过灌木丛,随即看到前方不远处有狼形巨兽一闪即没。
它的轮廓开始模糊,化为一团赤红烟雾,轻盈地飘起,从一棵棵大树枝杈间穿梭而过,仿佛没有实体一般。
王贞仪站在原地,握紧猎刀的手微微发颤。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缕烟的轨迹,直到它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外。
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提醒着她刚才所见并非幻觉。
她的思绪回到了五岁时夏日的某个清晨。
阳光从雕花的窗棂间斜斜地洒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轻轻推开书楼的门,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墨香,那是经年累月的书籍散发出的气息。
"德卿来了?"祖父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带着几分笑意。
她循声望去,看见祖父正站在梯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古朴的书籍。
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瘦,却依然挺拔如松。
"爷爷,这是什么书?"她仰起头,看着祖父从梯子上缓步而下。
祖父将手中的书放在案几上,她这才看清封面上写着《几何原本》四个大字。
书页已经泛黄,但装帧依然精美,边角用绢布精心包裹着。
祖父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
"今日我们不学那些枯燥的算学,"祖父说着,从案几的抽屉里取出一叠彩纸和一把剪刀,"我们来玩个有趣的游戏。"
她好奇地看着祖父将彩纸对折,然后灵巧地剪出各种形状。
祖父将剪好的纸片展开,一个完美的正六边形出现在她面前。
"你看,"祖父将六边形举到阳光下,"这像不像蜂巢的形状?"
她凑近去看,阳光透过彩纸,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祖父又剪了几个不同形状的纸片,将它们拼接在一起。
"这是正四面体,"祖父将拼接好的立体形状递给她,"你数数看,它有几个面?几个棱?几个顶点?"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个精巧的立体模型,仔细数着:"一、二、三、四...四个面,六条棱,四个顶点。"
"很好,现在我们来做个更有趣的。"祖父赞许地点头,又取来几张彩纸,"这次我们做正十二面体。"
她看着祖父灵巧的手指在彩纸间穿梭,将一张张平面的纸片变成精美的立体模型。
她盯着那些模型,忽然觉得它们像是有了生命。
阳光照在彩纸上,折射出绚丽的光芒,她伸出手,轻轻转动正十二面体,看着它的影子在墙上舞动。
祖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打开这个世界的钥匙有很多。但这些钥匙里只有一把真的,谓之真理。几何就是真理的其中一个元素。"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长大些才明白,同一个世界,却有千万种解释,僧人有僧人的解释,道士有道士的解释,儒士有儒士的解释,就连青楼也有青楼的解释。
但哪种解释才是真理呢?
尤其是在书楼闭关十年后,她愈发坚信只有数学几何物理化学等才是真理。
可刚才那一幕轻而易举摧毁了她的坚信。
妖怪真的存在,李仙姑就是真的神仙,那么祖父必然如她所说,因为诋毁僧道而堕入畜生道。
忽然想起那头长着人手的猪。
祖父并没有证据证明那是生物嫁接的手法,却很是轻蔑地如此认为。
祖父毕竟只是个凡人,知识也很有限。
他经常说,傲慢的人最愚蠢,总是对真理视而不见。
狠狠的一记耳光,穿过岁月的光影,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颊上。
那头长着人手的猪何其幸运。
祖父却要一次次被宰杀,何其悲哀。
猎刀从手中脱落,她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
烈阳已升到高空,她刚走进院子,就见夏小狗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迎出来,“二姐,我爹醒了!”
夏大胆脸色因虚弱而白如纸,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屋内走出,见王贞仪眼神空洞,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在山上...看到妖怪了?”
王贞仪缓慢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个动作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忽然有五六个小石头飞进来,其中一个结结实实地砸在夏大胆额头上。
夏大胆大病未愈,身体正虚弱,被这么一砸,疼得眼冒金星,捂着脑袋蹲坐下来。
“夏大胆儿,吓破胆儿,五大三粗像山岗儿,看见老鼠都吓破胆儿……”从墙外传来几个孩子异口同声的嘲笑声。
夏小狗用力地抹去眼泪,抄起铁锨,气呼呼地冲出去,“老子非弄死你们这些瘪犊子不可。”
然后听到那群孩子笑着跑远的脚步声。
王贞仪见夏大胆额头被砸得青肿,就进屋找草药,隔着窗户看到他怔怔地遥望天空,然后听到他幽幽地说:“我以后就是吓破胆儿了,我儿子一辈子都会被瞧不起。”
王贞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
夏大胆突然狠狠地将拐杖摔在地上,声嘶力竭地怒吼:“老子要和妖怪搏命!”
紧接着,他蹒跚着进了放杂物的小屋子。
王贞仪听得里面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不一会儿见他拿出两根玄棍来。
这两件是夏长松的神兵利器。
选用铁树的树枝,半丈多长,两端被削尖,用桐油浸泡数年,比铁枪更柔韧和锐利。
看这架势,真的要和獦狚大战一场。即便獦狚没有妖术,至少三千斤的庞大的身躯也远非人类能匹敌。
劝不住,唯一能做到的是让他最后一顿吃得丰盛。
她放下药草,翻身上马,进城。
傍晚的余晖洒在夏长松家的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火锅的香气。
院子里摆放着一张大圆桌,中间放着一个铜火锅,里面翻滚着大块的牛羊肉,热气腾腾。
夏大胆、王贞仪和鼻青脸肿的夏小狗围坐在桌旁大快朵颐。
“爹,你说狼妖长着老鼠眼,”夏小狗夹起一块大肥肉,“狼怎么会长着老鼠眼呢?”
“谁知道呢?”夏大胆虽语气听上去满不在乎,但拿筷子的手禁不住颤抖,“它还会念经祈雨呢……那些冒着蓝色火焰的骷髅头应该也是它使的法术,有股很浓的臭鸡蛋味儿,绕着我边飞边笑。”
王贞仪听到这句话,意识到不对劲儿。
念经祈雨?这和符纸上写的不一样。
难不成獦狚顺便干点儿私活?
冒着蓝色火焰的骷髅头?臭鸡蛋味儿?
磷火是青绿色或蓝色的,是臭鸡蛋味儿。
难不成是大胆叔儿错把磷火看成了骷髅头?
夏大胆心虚地高声说:“我向来胆子很大,都怪我那晚感染风寒,吃了药,脑子昏昏沉沉,阳气不足,才会被妖魔吓住,要不然我当时就和妖怪玩命。”
王贞仪不由得心生希望。
兴许是大胆叔儿头昏脑涨看错了。
在树林里,我也没有真切地看到獦狚,如此来说,就有个疑问:李仙姑若让我信服,为什么不让獦狚完全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只让我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不禁回想起祖父的口头禅:“愚夫愚妇之所以相信法术神通,那是因为他们被眼欺骗了,眼见不一定为真,耳听不一定为实,要静下心,抑制住盲从和恐惧,深入思考,大胆猜测,小心求证,使用真理勘破迷雾。”
院子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几个被打的孩子被他们的父母领着,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夏大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不屑地大声说:“明天老子就要和妖怪搏命,今天不想被你们这些小事扫兴,赶紧滚蛋。”
那些人先是一怔,继而开始嘲笑起来:
“就你?和妖怪搏命?别笑死人了。”
“估计还没见着呢就吓得屁滚尿流。”
“这分明是吓疯了,在说疯话呢。”
……
王贞仪见夏小狗又要抄起铁锹去干架,轻拍他的小脑瓜让他坐下,顺手拿起靠着墙放的玄棍,朝他们走去。
因妖怪针对王家的缘故,这些人没了往日的恭敬,肆无忌惮地挑逗:
“二小姐这是要剔牙呀?不怕把嘴给扎穿了。”
“二小姐这是想给咱们捶捶背呢。”
“来,走快点儿。还没享受过大家闺秀给老子捶背呢。”
……
王贞仪站定,目光越过他们的肩膀,最后锁定院外的一段残破土墙,然后猛地将玄棍投了出去。
练习骑射多年,前不久,她拉开了15力的弓箭。
那些人耳边呼啸一声,然后听到身后土墙轰然倒塌的响动,一个个腿肚子抽筋,膝盖一软,齐齐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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