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复少年游
父亲说,封后那天,崇明殿堂内明亮又灰败,他偷偷瞥了几眼。高宗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先是把牌位端端正正放于凤位,然后方坐到龙椅上俯视朝堂。父亲说,陛下落座前曾怔怔地盯着牌位,也不知道这位心思深沉的天子在想什么。
当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个八卦时,我兴致冲冲将它分享给你们,原想用天子秘辛宽一宽朝阳的心,却不料另惹了一番争执。
“朝阳,或许……”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打断。
周云啃了口梨:“或许个屁,那个薄情寡义的人自是迷恋着当初让他情窦初开的中州名妓,色令智昏的蠢蛋儿。”
我弱弱的反驳:“或许先帝看的是那个凤椅。”
“有什么区别?”周云又啃了口梨,“哦,一人坐两把椅子,他很开心?”
“吃梨,周云。”我不欲与之争论,连推她啃了一大口,转身斟酌道:“戏要真情实意地演才能入木三分。他们是同床共枕恩爱了三年的夫妻,再冷的人也不能完全割裂灵魂与身体。自以为大仇得报的那一刻,陛下既然没有娶了心爱之人的喜悦,就还有可能思慕远在离桑待产的妻。”
朝阳面无表情,目光冷冽:“那又如何!弃,是他给予我的唯一。弃而不养,何以为父?弃而不顾,何以为夫?闻阔,我不需要幻想的爱。”
“对,朝阳,他那样自私独裁的人,目光所及之处,应该只有自己吧。不要管他,我们好好过自己的人生。”吃完梨的周云,顺手把核砸在我的后脑勺,并替换了这个话题。“朝阳,人生苦短,今日你心头苦,不如吃点甜的。走,我教你去偷蜂蜜。”
虽然周云同样希望好友可以走出上一辈人的恩怨,但是有时候美化也是一种伤害,比起轻言他人苦难,自以为是地开解,不如垂眸低目不去看,不看就如同为脆弱披了衣衫。
不言也是一种保护,言语是有攻击性的,并非她人敏感,而是这世间没有同样的人生,只存在相似的经历,这意味着人与人之间会在某一刻建立情感上的共鸣,但这种共鸣不等于感同身受。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天的对话,终其一生也没能读懂那两个女孩。女孩子真奇怪,她们总能上一秒哭泣下一刻大笑,阴一阵晴一阵,像仰头见到的天空,风吹来云彩遮住太阳,很快云彩又被风吹走,阳光再次照得人暖洋洋。那天朝阳不仅学会了朝阳的独门秘术,还吃到了自己亲手采的蜜,周云嘲笑我脑门上的大红包,淡淡的药草味伴随着呼吸断断续续飘进梦里,在梦里,朝阳说,幻想是一种疾病,而她只想握住真实。
真实是躲不过去的,我幻想自己不曾提出这回的馊主意,可现实狠狠磋磨了我,仍旧感谢当初的浪荡子人设黄掉了我和周云的婚约。在卧床养伤的日子里,我总琢磨父亲醉昏前的最后一言:或许啊,先帝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这一生浑浑噩噩得可怕。
命运多么可怕,念了一圈又一圈的魔咒!高宗变成了比他父亲更冰冷的帝王,而皇室子嗣凋零的现状,又逼着他们向王位继承者自己的儿女低头。陛下迷离之际终于想起了遗忘的发妻,想起了离桑的三年,想起了日出东方的朝阳,那个已经被他遗弃在青州的孩子。
天启五十六年,先帝病重,急召朝阳入宫。何其可笑,他任由朝阳自生自灭自长十四年,待其将笄之年才想到这个为弃妇所出的女儿,居然还是在知晓旧情的老臣们冒死进谏的情况下。
没有权势的斗争,好比雏鸟用软喙去啄成鸟的羽翼,无用且幼稚。朝阳需要权势,但她没有应召入宫,而是先与陛下谈判。一封书信,寥寥数语,她只有一个要求,她要为那个用血肉筑就自己的人争一争公道,她要为那个拼命生下自己的女人诉说冤屈。“陛下要立我为太子,恐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文宣王之女昔为帝之发妻,然姜国之后却另有其人,今陛下欲以罪臣之后继任国统,岂非两背!若东宫之位非中宫所出,臣女何以立足天下!”朝阳的要求便是高宗给自己母亲立名份,昭告天下文宣之女乃是真正的中宫之主,她要他低头认错为母亲清理坟头青草。
高宗无奈,终是照做。
朝阳生平第一次离开青州,来时孑然一身,去时浩浩荡荡。周云骑着好友留下的汗血宝马,不远不近跟了仪驾三天三夜,将满满当当的一壶洒倒在两州边界。醇醇佳酿,上好的女儿红呐。
青州守将无召不得出,否则以谋逆罪论处。周云身为静安候,走不得,可她心甘情愿守着这片天地。打她知道朝阳的中州之行时,她便上书自请接过父亲重任,而陛下为了继承人布局自然准允。
“朝阳这酒两坛,由你我儿时共同埋下,今日虽无一人大婚,但可启封,作践行之用。”一坛周云满饮,一坛送别朝阳。
狡兔死良狗烹,太平盛世最留不得的,一是武将,二是权臣,三是言官,偏偏我家占了两样:有实权的武将。当初,先帝捧顺承王府入局,杀逍遥,灭文宣,我闻氏的兵马是他手中握的最顺的刀。而今,却成了帝王卧塌旁的惊鸟,日思夜想,尽是不臣之心。
主疑罪至,在朝云回到中州后的第一年,先帝便迫不及待地出手了。这一年里,陛下步步紧逼,杀伐越发果断,想来是不放心身后事。女儿家性格柔弱,又处教习中,他认定这个继承者不具备儿郎当帝王的霸气,担心镇不住我们这些权贵之臣,故而亲自动手。
父亲深知先帝疑心病重,特将妻儿奉上以安君心。哪怕我们猜到此举约摸是杯水车薪,扬汤止沸,饮鸩止渴,独没料及陛下的心肠硬到这般田地,再多的让步也是无济于事。
我和母亲被送往京城为质,原是为了保全合族上下的性命,然则,这样的赤子之心依旧没打动君王。父亲以忠心耿耿对先帝,先帝却以一副冰寒的狠毒心肠回馈臣子。天启五十八年,四大家族又折之一,悬于顺承王府三十二年的屠刀挥向了砧板上的鱼肉,还有何人祭奠这昔日同袍之情呢?
彼时父亲浴血奋战,还在为他守疆卫土,而老天子在做什么,他闭目塞听,任由奸人迫害忠良,明面上召回顺承王京城进谏,暗地里却给了父亲一个畏罪自杀的终局。山雨欲来风满楼,闻氏一族千余人皆判斩刑,甚至等不到来年秋后。
而我可卑的幸运,尚有家臣之子效忠,以命相护毁面相替,使我成为千分之一的漏网之鱼。
父亲,你可后悔?从一开始您就错了,这世间的道理向来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比起低头,您更应该握好手中的刀,杀出去,杀一条新的生路,而不是让顺承王府成为鱼肉,任他人宰割。父亲,但凡我们自己坐实了罪名,也好过死后由着人泼脏水来得痛快。
翌日清晨,朝堂人心惶惶。树倒猢狲散,纷沓而至的奏章像唾沫星子堆满元极殿的案牍,数不清的罪状一条条罗列如星,继续坐实闻氏逆臣乱党之名。就像逍遥文宣,只不过今日颠倒,我们也作了旁人刀下的冤魂。可谁敢申冤呢?谁敢拂天子意?连我这个顺承王世子自起也要隐姓埋名,宛如鼠蚁般偷偷活着。
即便后来周云为我重拾身份,余生未曼敢归旧坟,埋骨青州断头涯,我不敢回家呀。听说灭门之后顺承王府血气弥久不散,十年光阴未能洗刷那堆尸山白骨的腥臭味,这座旧时王谢的院落荒废下来,近十里无人敢居,刍狗不近,唯有满府冤魂和徘徊的群鸦一直留在那。
一夜之间,一夕巨变,诺大的顺承王府真就只苟活我一人了,我远远地离开了那圈沉重的政治中心。
夕阳落满青州城,一人一马一壶酒:“你来了,闻阔。”
上次分别,我还是遛猫逗狗的少年郎,再重逢却衣袖鼓风,处处尘土,一颗心已是千疮百孔后的枯木求春:“静安候,在下吴柏。”
柏树高大挺拔,耐寒、耐干旱、耐瘠薄。逃出中洲的那天,一出城门,刚巧我便看见了一棵迎风顶雪的绿柏。闻氏尽绝,我以母家吴字为姓,以郁郁之柏为名,希望自己从此以后不管多恶劣的环境都能坚韧地活下去。
朝前看,向前走,少年不知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少年们的往事也必如沉石,入水无追,舟去复舟来。想来人生便是如此,总有少年长大成人,好比我们仨算是相继步入大人行列。离开青州的庇护,朝阳学习如何平衡天下;失去儿时的挚友,周云驻守青州再无太平;历经灭族惨案,我亦要独挡一面成家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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