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室到校门口,再到那条必经的十字路口,刚好是斑马条纹到红绿灯的那一段距离。
顾井仪终于找见了颂祺,像在时间空间的坐标上命中一个点。
红绿灯闪烁得像被放大的持续的心跳,世界在惶惶的心跳里迷了路——也许是他自己。颂祺怎么不过马路?
红灯了。顾井仪追上去,颂祺没有直行,而是左拐——她这是要上哪儿去?
他松缓了脚步,影在颂祺身后,轻悄得像夜巡动物毛茸茸的尾巴。
一路上他终于明确了一件事,颂祺不是相斥他,她根本是躲他。
为什么?
颂祺在一家酒店门口停下的时候,她身后顾井仪的眼睛更大了。
他几乎一瞬间弹出来:“颂祺!”气急败坏的。
“你大晚上跑这儿干什么?”声音像鞭炮一样,炸了她一头,“你知道把女生拐到这种地方的男的都什么人吗?没一个好东西!”
“不是,我,”颂祺露出石化的表情:“你跟踪我?”
“你别跟我打岔。”顾井仪朝高广华盖的大厦望了一眼,脸上是霜掠的白。
颂祺不说话了,天知道他会不会跟她动手。
而在顾井仪那就是默认,他没说话,觉得好吵——不是,哪儿跑出来的野男人!
“谁?”半晌他问。
颂祺不知道什么时候远了他几步,说太晚了,回家吧。
“跟我回去。”他一把捉住她。
“你干嘛?”
“你跟我不跟走?”
“别闹了。”
“谁跟你闹了?”顾井仪洒开手,“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今天我就能知道他是谁,你信不信?”
“你搞错了。”
“我搞错了,你他妈骗谁呢?”忽然发现他像一座高房子,“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上去。”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奇异的并是没有害怕。
顾井仪没办法等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抗走一个女生在他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她在他肩背上像一只炙烤的大虾,不敢挣,恐高怕掉下去,终于叫喊出声:“是我妈!”
“啊?”他一时刹住,一旁宏伟建筑物的影屏就投在他脸上,五光十色,歌舞升平。
颂祺只看到路上行人来回地看他们。她在他背上服贴下来,小声:“没有别人,我是去见我妈。”
“真的假的?”
“你先放我下来。”
他又问:“你妈回来住酒店?”
“因为她还要回去。不会待太久。”
“那,”他看进她眼睛里,“你干嘛老躲我?”
颂祺不言语。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生从未被这样直视过,她不敢看他,“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很好。”
顾井仪赶着、迫着她问:“是因为你妈吗?”
天。颂祺一惊,冰凉凉望着他。
顾井仪没想到真是这样。
“抱歉。我随口说的。我真是随口说的。”他觉得自己做了件很糟糕的事,这算是冒犯吗?
颂祺说没关系。谈不上心情好坏,只隐约觉得感激。现在有人能看到她了。“回去吧顾井仪,不早了。”
“那不行。”他不放她走。颂祺见他扭着脸,以为他还在跟她生气,服软道:“对不起。我说了,是我自己的问题。”
顾井仪便顺坡下驴,“你要跟我和解?”“也行,”不知道他看向哪里,“那你请我喝果果茶吧。”
她真的笑了。旋即想:哦,原来他是要我知道他的喜好。
她真的买回来两杯,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吧。”
“嗯。我送你。”他慎重地把吸管收起来。
颂祺很讶异:“我妈,我妈她不让我跟男生走太近。她看见我们会误会的。”
“不一起不就行了。”
他的四肢如此紧凑、有力,像是要随时一把捉住她的样子。
她头一次跟一个男生进酒店。
顾井仪驻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手机调成静音,隔着一段距离站住了。
颂祺竟也不觉得反感,只是紧张。
顾井仪不便注目颂祺,但门打开的瞬间他还是看到了——那门正对着电梯。
他看黄琴梦有些意外——他觉得颂祺不像她母亲,然而他知道一定是。
即便到中年黄琴梦也依然很美,她有丹麦童话似的黑葡葡的大眼睛,腥红的热嘴,脸过于尖削了些,但这不影响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
她没有注意到顾井仪,很快关上门,关门声很重,给人一种甩巴掌的感觉。
颂祺跟着黄琴梦到窗边,在靠茶几的沙发上坐下,一左一右,隔很远。
“上哪儿鬼混去了?这么晚才回来。”黄琴琴含起眼皮,点了支香烟,口吻在慈驯的灯幕里也异样深刻。
颂祺交代:“今天值日,换了桶水就晚了。”
“我给你买的衣服为什么不穿?”
“上学穿校服,没必要。”
她上下扫量颂祺一眼,说:“后天换上,我要请你江阿姨吃饭。”
“还有,你现在没个手机也不行,明天我带你去买。”
颂祺只是不做声。
黄琴梦就顶恨她这点,木木的死了一样。
而颂祺想这次黄琴梦竟没有问,她回来似乎也不再打算教训她了。
黄琴梦扬起脸,说:“昨天我看见你江阿姨,老多了。我早说她什么,女人再丑也要顾及脸面,非要把一张脸儿熬得黄黄的。还一心要给你江叔叔省钱,呵,我就瞧不上她这点。一个女人怎么能这样下贱!”
颂祺听她那声气,仿佛她近来很得意似的。
果然,她流水似的把能涉猎到的人物挨个儿贬低了一遍,高昂地宣布:“我这次一走以后可能不回来了,我的意思是,我要结婚了。”
见颂祺只是眼睁睁望着自己,她又忽而一笑,把颂祺招到身边来。
她对女儿的样貌很满意,说:“没什么比前途更重要的,即便我结婚也会供你大学出来。但还是那一句,不要恋爱。你是读过书的人,你应该知道恋爱没什么了不起的。在一个没本事的女人,爱不过是一种被动的情感,迫于一种被动的生活。你看看你江阿姨,到现在了还在婚姻里自骗自,你以为她真爱她那死鬼男人!”
颂祺什么也没听见,就只认定一句——黄琴梦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她为什么要生她出来?活着是这样累赘的一件事。有什么是能相信的?
晚上颂祺睡不着。窗帘太厚了,看不见月亮,也听不见黄琴梦。房间里仿佛只有她自己,渐渐的,成为没有人。什么都完了。
她早疑心黄琴梦不爱她,她静静流淌在她的血液里,靠支柱才成为一种存在。
爱?爱不过是天地间对不得,最为浪漫的一场幻觉。
又想,活着不过是这样一件事,何必计较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想到这里颂祺就笑了:也许我可以一路幻觉下去,直到长大。就好像人们常说的那些词语,慈悲、怜悯、崇拜,于是我们就认为这个人有爱。母性也是一种爱。像江沐那样就太苦了。反正以后我不会是一个有爱的人,真相不重要。
*
到了约定吃饭的那天。江美茹携江沐一起来餐厅,黄琴梦应酬得很周到。
颂祺只是恹恹的。
江沐看起来是只要人观赏的样子,只有在卫生间遇到颂祺时说了:“我妈说你妈傍上一个老外,是个大款?他怎么都有五十岁了吧?”
颂祺正用手挤洗手液的鸭嘴,一怔:“我不知道。”
“我妈还说没有爱的婚姻是长期卖.淫。她觉得你妈很可怜。”江沐轻亵地笑了一声:“也许那个老外有六十岁,这样你妈就可以专候他死。”
颂祺觉得森然。再转回餐桌,又是无比的祥和。两个戏剧化的脸谱,一个美,一个丑,亲热得简直要化在一起,不用联想也可以看得到她们从前要好的样子。一转背却把对方贬得不成人。
“那很可以的呀,他还专陪你回来。”江美茹夸赞她所愿望的那五十岁老男人,“还很年轻吧?”
黄琴梦笑着摆手,亮出钻戒:“不年轻了,大我八岁。他中文很好呢。”
江美茹笑得开了:“大八岁好呀。会疼人!他有孩子吗?”
“离异过。孩子跟他前妻。”
“哦。那怎么不把颂祺也带过去?出国多好呀。”
黄琴梦凝固了笑:“毕竟国内教育这样,哪是一下子改得过来的。还是以后再说吧。”招呼江美茹吃菜,“也是他太忙了,走不开,下次吃饭一定拉他过来。还是你家老江好!生意越做越大了吧?瞧给你阔的!”
江美茹只作神秘地微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对话渐渐呈现出一种老态。诉说自己,相互间又都防范着,评论别人吧,没有这样一个中间对象。只好埋怨菜上得慢。
江美茹忽然把话锋拨到颂书诚身上:“前几天我见颂书诚了,啊哟,过去挺精明的人,如今怎么沦落成这样?”
黄琴梦马上冷笑:“男人在外面的看相,还不是取决于他找了个怎样的女人。这么多年了,我真是——瞧瞧阜春那张四喜丸子的脸吧!也不知道从哪个深山里翻出来那样一条货!我真是不能想,跟他那几年我真觉得是糟蹋了我自己!”
江美茹马上一盆火似的:“那阜春好不涎脸儿咧!为了钱坑的亲妹妹离婚了真是!我可是听说了,她妹妹前脚才出民政局,她后脚就拿那些钱买了房子。不然你以为他们那新房怎么下来的?也就颂书诚那没品的才要她,我倒是听说颂书诚那院子有拆迁的意思,好像能赔不少钱。”
“赔再多钱有什么用,贴上那么个铁扫帚,有钱也没钱了!”
两人一拍即合,并预备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颂祺只是刺恼,颂书诚沦落成这样黄琴梦不是没有责任,并且他还爱着她,黄琴梦怎么能!
没办法再听下去了。颂祺借故上洗手间,出来就不打算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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