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秦王府,韩溯将韩母安顿在自己房间,老妇人车马劳顿加上丧子之痛,韩溯担心她受不住,给她煎了副镇定的汤药服下,才扶她睡下了。
冷雨敲窗,四月的夜也沁出丝丝凉意来。韩溯坐在窗前定定地想,韩母所言后来去接她的肯定是晋王的人,那先前那拨人是谁呢?为什么要帮自己?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假吗?京城的雨细密如织网,京城的夜深不见底,自己还能走多远呢?
韩溯闭上眼,思绪回到五年前……
不知道在水里漂了多久,起初她不敢冒出头,只用中空的笔管伸到水面换气。力气早已耗尽,躯体也泡得冰冷,终于抓到一截浮木,她将两条酸软的胳膊搭在上面,连绵不绝的暴雨恨不得在她身上砸出坑来。大雨连江,看不到岸,也没有船,她在意识昏沉前用腰带将自己绑在了浮木上。
她睁了睁眼睛,眼前依旧是无尽的黑暗,分不清真实还是幻象。她忽然觉得身体变得轻盈,如列子御风般,毫无阻滞地回到了家中。屋宇庭院俨然,父亲在轩窗前抚琴,母亲在旁边做刺绣。她热泪滚出,大喊着爹娘,然而他们就像看不见听不到一样。
“爹爹,爹爹,阿瑗会背《绿衣》啦!”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娃娃迈着小短腿跑到父亲面前,昂着粉妆玉琢的小脸骄傲地说。
“是吗?阿瑗真厉害!爹爹亲亲。”父亲轻按琴弦,止住余音,伸手就要去抱。
“啊——不要,爹爹胡子痒痒——”小娃娃赶紧跑开,父亲在她身后佯装追逐。小娃一边叫一边跑,一直跑到母亲身后。母亲眼疾手快,收了针线,移到孩子够不到的地方,伸手爱抚着娇儿,却听父亲剧烈地咳起来。
母亲忙起身去扶父亲,轻轻捶着他的背,“你寒症还没好全,小心出了汗又要添病了。明儿再请个大夫瞧瞧吧?”
“不妨事。春日里易发病,将养些时就好了。”
阿瑗泪如雨下,她一遍一遍大喊着,却只是徒劳。如果时光倒回,她愿意用一切代价来换取父亲的健康。
父亲的病势日见沉重,终至卧床不起,请了好些大夫来看都说是肺痨。家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似乎渗入了每件衣服、每缕空气、每个毛孔中。小阿瑗在病榻前为父亲读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父亲欣慰地点头,“我家阿瑗赛过、班婕妤”,一句话没说完又咳得背过气去。她那时已经了然“雨雪霏霏”的哀伤。
父亲走在阿瑗八岁的那个阴郁冰冷的冬天,瘦得如枯柴一般。然而家里的变故远不止此。父亲在时为人疏阔,对钱财不大在意,病了那么些时日,也耗费许多。到发丧完,母亲才发现家里早已被恶奴掏空了,气急攻心吐了血。母亲遣散了仆役,只留了一个粗使婆子,带着阿瑗守着日渐凋敝的家。母亲的身体大不如前,生活的压力,以及对父亲的思念,蚀刻着她的精神和容颜。她几乎变卖了自己的所有首饰,却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父亲收藏的字画古器,她说:“你爹说过,这些字画给你做嫁妆……阿瑗,你要快快长大……”
冯瑗嘴里泛着苦,她呛着咳着,眼前的一切如被打破的镜中花水中月一般消失不见了,她挥舞着双手狂乱着抓着,“诶诶诶,别乱动,”她的眼睛这才聚焦到面前的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子,手里端着药碗,“终于醒了。”
“我在哪?”冯瑗问,声音说不出的喑哑。
“这里是安置营医馆。河神爷又发威了,淹了几十个县哪,朝廷都震动了,皇上他老人家派了三皇子来赈灾,这些安置营啊都是用来安置灾民的。姑娘你真是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冯瑗吃了几日药,身体好转,就跟着老军医照料其他病人。有恢复康健的,有回天乏术的,为避免灾后瘟疫横行,尸体需要尽快收敛火化。
一天,老军医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让她去收敛墙角的尸体。那是个面容清秀的书生,贴身收着牛皮纸包裹的路引,上写“韩溯,景佑二年生,兖州邹县人氏”。她心下一动,将路引收入袖中。
灾情平息后,她扮成书生模样找到了韩溯家,但并未登门拜访,只是悄悄地看到他的母亲在门口浆洗衣服。
然后,她成了他,前往鹿鸣书院求学。
在山上的五年是她离家后过得最安稳的时光,本以为不出山、替韩溯赡养老母便可以换取一世安稳,不成想还是闪避不开。既避不开,便只能见招拆招。韩母已经承诺不会戳穿自己,晋王眼下也没有证据,只是尚不知晓那个帮自己的人是敌是友。对方如若以此事要挟,必然会开出条件,现在多想也无益。只是秦王府住不得了,王府里的人一个赛一个地精明,自己与韩母的关系迟早要露馅儿。秦王此人有城府,自己还是不要与他牵绊过深得好。
秦王府内,还有一人颇费思量。他派人问过韩母和邻居,韩母只有一子韩溯,小名并不叫“阿瑗”,年纪、相貌、身形也有出入,他原本只是防赵昇,没想到他真是假的!还道他秉性纯良,自己竟被这个小东西骗了!可他为何要顶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只为了去书院读书?还是借此隐遁世外?可是,让人去大理寺翻遍了五年前的卷宗甚至海捕文书,还是没有头绪。
翌日,韩溯便带着韩母见过秦王,并说明了要带老母搬出去住的意思。
赵昱微一挑眉,笑道:“阿瑗,我们相识一场,你也算是本王的客卿,何必如此见外?若是嫌住处狭小,府里还有几处大的院子随你挑!”
韩溯更显谦恭,“小可才疏学浅,蒙殿下赏识,已不胜感激。只是小可外出求学多年,不曾在母亲身边尽孝,如今团聚,再不能荒废了孝道。家母出身乡野,长住王府怕是会拘束,请王爷成全。”
“喔,你离家几年了?”赵昱状似不经意。
“五年了。”
“五年。”赵昱重复了一句,食指轻扣案几,方缓缓道,“五年前豫州水患你可曾见闻?”
韩溯心猛地一跳,偷眼去看他,神色并无异常,似是随口一问。韩溯略略放心,斟酌着回答:“小可那年与几位同窗相约游帝京,途经豫州时便遇到了黄河水患,乱中与同窗失散了,幸在安置营保存了性命,说到这些还未谢过秦王殿下再生之恩。”说着一揖到底,这段话除了自己身份都是真话,没有任何破绽。再者,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当年还未封王的三殿下赵昱前往豫州救灾,力挽狂澜,自己不着痕迹恭维了他,也能转移一些他的注意力吧。
可赵昱已然知道他身份作伪,看他说起瞎话来也如此真诚,不禁腹诽:所谓大伪似真、大奸似忠就是这样子吗?我差点就真信了。轻轻一哂,道:“如此,就依你,我让周管事帮你留意宅子便是。”
韩溯谢过,正欲退下,赵昱叫住了他,“阿瑗,我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
韩溯抬头,正对上赵昱的眼睛,清明而悲悯,韩溯慌地垂眸,点点头。
赵昱走到窗前,看韩溯扶着韩母离去,二人举动自然,竟不像假扮的母子,轻轻笑道:“阿瑗倒是有些手段!”
不过两日,周管事便带韩溯看了一处两进院落的宅子,不大不小,离秦王府也近,家具桌椅都是现成的,韩溯十分满意,当下就带着老母搬了过去。母子俩行李简单,周管事将二人在王府里用的日常用具也都包了送了过来,又细心地命人把厨房里的米缸、水缸都加满。韩溯先将后院收拾出两间房,又把前院的书房归置好,晚上韩母下厨做了几个小菜。
二人捧着饭,眼眶竟都湿了。韩母说:“我有五年没给溯儿做过饭了……”
冯瑗却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在父母膝下承欢了,他拭了眼泪,笑着说:“娘,以后我们就一起过。院子这么大,娘想种花还是种菜?”
韩母想了想,“都种。种桃花,花开了好看,结了桃子好吃。种青菜,出芽快,见风长…… ”
天涯沦落,两个畸零人相扶为暖。
一日,韩溯刚出门就听到一声清朗的问候:“韩兄!”
韩溯抬头,惊喜道:“是郑六公子,这么巧!”
郑纾笑容温煦,一言一行无不让人如沐春风,“早就想拜访韩兄,听说韩兄与令堂团聚,恐有叨扰,今日不请自来,韩兄不要见怪才是。咦,韩兄何往呀?”
韩溯赧然,“郑兄见笑,小可去街上买点柴。”
“韩兄事事亲力亲为,不似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有何可笑?我陪韩兄同往。”
“这怎么行……”郑纾已经不由分说地在前头带路,韩溯只好跟上。
街市上熙熙攘攘,郑纾细细介绍了谁家的糕点好吃、谁家的裁缝技艺高超、哪里的文房四宝优质又美观。他声音清泠,口若悬河,惹得周围的男男女女顾盼,见到他玉树临风的姿容,忍不住又再看几眼。
忽传来女子的哭泣声,人群循声拥过去,韩溯离了那些炽热的目光才觉得轻松些,没想到郑纾一个清贵公子竟然也爱好看热闹,拉着韩溯扒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只见一个孝衣少女跪在写着“卖身葬父”的木牌边,哀戚如带雨梨花。
“可怜啊,”郑纾感慨,“诶,韩兄,不如你买回去吧,刚好可以服侍老夫人。”
“啊?”韩溯还一脸懵,那少女却是听到了,立马向着韩溯磕头,“公子行行好吧,我什么都会做。”
围观群众也纷纷劝:“多好的姑娘,这位公子就买下她吧!”
“家里肯定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卖身葬父,真可怜啊。”
“是啊,也是个孝顺的女子……”
韩溯不忍,应承下来,问了姑娘名字,原来叫采荇。韩溯将身上的钱都给了采荇,让她回去安葬好父亲再去找他。如此,无钱买柴薪了,本想赊一点,可看那卖柴的老翁也可怜,干脆买了他全部的柴薪,托他送到家再给钱,老翁自然欢喜。又去赊了点腊肉和蔬菜。郑纾跟着韩溯走东串西,毫无不耐之色。
韩溯手里提着腊肉,卖柴翁牵着毛驴跟在后头,郑纾广袖翩翩,纤尘不染。
韩溯见状半开玩笑道:“方才郑兄怎么不买下那姑娘?郑家家大业大,奴婢成群,千金可掷,不似小可这般捉襟见肘。”
郑纾笑意不改,“我家规矩大,人多,不容易出头。采荇姑娘还是跟着韩兄好。”
回到家中,韩溯带郑纾见了韩母,郑纾很自然地行了子侄礼,韩母本有些拘束,架不住郑纾说话熨帖,几句话就哄得老人家要留他用夕食。
韩溯带着歉意道:“寒舍鄙陋,没什么好去处,郑兄可愿手谈一局?”
“求之不得。”
韩溯自屋里拿出棋坪、棋罐,置于庭院中大槐树下的石桌上,又拿了褥垫铺在石凳上,随手拂去飘落棋坪的花瓣,解释道:“家母勤俭,非天黑不点灯,这里天光正好,视野开阔,时有小鸡奔走,倒也添些趣味。”
“不想韩兄如此安贫乐道,令人感佩。”
二人落座,分执黑白,缓缓落子。除棋子叩击棋坪的声音,唯有槐花的清香随风暗渡,枝叶的光影在棋坪上游移。两只小鸡前后追逐,靠近了却停下脚步来,仿佛也不忍打扰了两位清俊公子庭前对弈的画卷。小鸡昂首注视,一位穿月白色暗纹华服,脸上永远含着淡淡笑意,一位布衣青衫虽旧,但神色从容,煞是养眼。
黑白子纵横错落。郑纾轻笑,“韩兄棋风当真剽勇!”
韩溯自嘲:“棋力不济,只得冒险一搏。”
熟烂的肉香弥漫开来。韩溯将手执的棋子放回棋罐,抬首笑道:“郑兄棋艺高绝,我已然不敌。”
“胜负未分,言之尚早。”
韩溯摇头,“郑兄步步为营,已然占尽先机,我难有作为。不过我这棋虽臭,我娘的腊肉菜饭却是香绝。”
“竟是老夫人的手艺!我肚里的馋虫早按捺不住了。”郑纾立马帮着收拾起棋子来,好像比韩溯还迫不及待。
韩溯玩笑道:“郑兄待我以雅卷香茗,我只报以粗茶淡饭,郑兄可不要叫屈哦。”说实话,韩溯不至于寒酸得备不起一顿像样的席面,只是郑纾这样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自己是绝对高攀不起的,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自己待之以诚,若吓退了他,倒也不用深交了。
郑纾满不在乎地说:“此言差矣!佳肴美馔吃多了也就平常,哪里及得上这肉香扑鼻?钟鸣鼎食,吃的是礼,珍馐只是摆设,简直本末倒置。”
“郑兄又作惊世之语。”
韩母端出饭菜,韩溯接过,一一摆放在石桌上,不过三碗腊肉饭,另两碟小菜。韩母热情招呼:“这是老身的拿手菜,郑公子尝尝吃不吃得惯。”
“晚生早就垂涎三尺了,正想跟老夫人讨要方子呢?不过,再高明的庖厨怕是也做不出老夫人的这种风味。韩兄真是有福。”
韩母喜道:“喜欢你就常来。”
三人和乐融融地用了夕食。
日轮西移,尚未临山。
郑纾带着颇为神秘之色道:“天色尚早,我带韩兄去一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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