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陆宅死寂的奢华里缓慢爬行,如同凝结的琥珀,包裹着无法消融的悲伤。陆念微的存在,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小却不容忽视。她一天天长大,极其缓慢地挣脱了早产的阴影,却依然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纤细、安静。
陆沉舟的世界,被清晰地割裂成两个部分:冰冷的、高速运转的陆氏帝国,以及这座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名为“家”的坟墓。而陆念微,是坟墓中心唯一活着的、微弱的光源,也是时刻提醒他失去的、最尖锐的刺。
照顾念微的日常,由最专业的育婴师和保姆团队包办。陆沉舟更像一个沉默的监督者,一个在关键时刻必须出面的责任人。他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婴儿房外,透过单向玻璃,沉默地看着育婴师给念微喂奶、洗澡、做抚触。他看着女儿那双酷似沈微的眼睛,清澈懵懂,映不出他眼底深沉的痛楚。每当这时,一股混合着窒息感的酸涩就会堵住他的喉咙。
“先生,”育婴师抱着刚洗完澡、裹在柔软毛巾里散发着奶香的念微,小心翼翼地开口,“念微小姐好像……在找您?她今天一直朝门口看。” 育婴师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她看得出这位父亲深藏的僵硬和疏离,也心疼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小女孩。
陆沉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地走过去,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处理精密仪器般的谨慎。他伸出手臂,育婴师将柔软温热的小小身体放入他怀中。那么轻,那么软,带着生命特有的脆弱温度。陆沉舟的臂弯瞬间僵硬得像石头,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生怕自己一个用力就会伤到她。念微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在他僵硬的怀里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小动物般的哼哼声。
陆沉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女儿粉嫩的小脸,看着她微微翕动的小鼻翼,看着她酷似沈微的、浓密的睫毛。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爱怜与尖锐痛楚的情绪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只是极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用指腹的侧面,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念微柔嫩的脸颊。那动作笨拙得近乎可怜。
念微似乎很喜欢这微弱的触碰,伸出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垂落的一根手指。那微弱的、带着奶香的力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陆沉舟冰封的麻木。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抱着稀世珍宝却不知如何是好的雕塑,直到念微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才像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般,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婴儿床。
“毯子。”他低声对育婴师说,声音沙哑。
育婴师立刻将一条轻软的羊绒毯盖在念微身上。
陆沉舟站在床边,沉默地看了熟睡的女儿许久,才转身离开,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惫。
他试图履行一个父亲的责任。他会参加念微的例行体检,仔细聆听医生的每一个字,提出精准到近乎苛刻的问题,确保她得到最好的照料。他会亲自挑选她的玩具、衣物、绘本,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品质顶尖。但他很少陪她玩耍。念微坐在地毯上堆积木时,他通常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处理文件,或者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
一次,念微摇摇晃晃地试图走向他,手里举着一个色彩鲜艳的软胶玩具,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ba…ba…”的音节。她小小的脸上带着纯粹的、想要分享的快乐。陆沉舟看着那双酷似沈微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心脏像是被狠狠刺穿。他几乎是仓促地移开目光,声音干涩地对旁边的育婴师说:“带她去玩吧,小心别摔着。” 那语气里的逃避,连他自己都听得清清楚楚。
念微似乎感受到了父亲无形的拒绝,小嘴一瘪,明亮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委屈地看着他。陆沉舟的指节捏得发白,最终也只是僵硬地伸出手,极其短暂地、像触碰易碎品般摸了摸她的头顶,然后迅速收回,仿佛那微弱的温度会灼伤他。他转身走向书房,步伐快得近乎逃离。
“爸爸……”身后传来念微带着哭腔的、模糊的呼唤。
陆沉舟的脚步猛地顿住,高大的背影在走廊的光影里显得无比僵硬。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低沉压抑,像是在说服自己:“爸爸……有事。” 说完,他近乎狼狈地推开了书房厚重的门,将自己关了进去,隔绝了外面那个小小的、带着沈微影子、让他爱到心碎又痛到窒息的世界。
书房里一片死寂。陆沉舟靠在紧闭的门板上,胸膛剧烈起伏。他抬手,用力地按压着刺痛的眉心,仿佛要将那翻腾的情绪强行按回去。窗外阳光明媚,却照不进他心底一丝一毫。他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桌角一个精致的相框上——那是他和沈微唯一的合影,在某个慈善晚宴上,她穿着红色礼服,笑容温婉,眼神明亮。照片里的她,鲜活美好得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拂过相框玻璃上沈微笑靥如花的脸庞。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微微……”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低喃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带着深入骨髓的思念和无尽的悲凉,“我该……怎么办?”
深山的疗养院,时间以一种更加凝滞的方式流淌。
被命名为“林晚”的女人,躺在布置得舒适却毫无个性的房间里。窗外的山林四季变换,对她而言,只是一片模糊的、移动的背景色。她的身体在顶尖医疗的维持下,机能缓慢地恢复着。苍白的脸颊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干枯的头发恢复了些许光泽。但她的眼神,依旧是令人心悸的空洞和茫然。
她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粗糙的机器。按时起床,在护工的帮助下洗漱、进餐,食物是精心搭配的流食和营养剂、接受各种维持性的检查和治疗。她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对护工的指令反应迟钝但会执行。她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被推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一成不变的葱郁山林,眼神没有焦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陈默偶尔会来。他站在她面前,审视着她的状态,如同检查一件物品的完好程度。
“林晚。”他叫她的新名字,声音冰冷。
她缓慢地、极其迟钝地转动眼珠,看向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例行公事地问。
她沉默着,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表达对她来说,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很好。”陈默似乎很满意这种彻底的空白和顺从。他不需要她有思想,只需要她存在,作为一个未来可能有用、也可能无用的筹码。
护工推着她经过一条安静的走廊。走廊尽头,一个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摆放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光洁的琴盖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轮椅经过门口时,“林晚”空洞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架钢琴。
就在那一瞬间。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滞了一下。极其短暂,短暂到推着轮椅的护工甚至没有察觉。
她的目光,在那排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停留了比平时看任何东西都多那么零点几秒的时间。那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东西,如同沉入深海的微光,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某种被强行抹去、却烙印在身体最深处的本能,被熟悉的景象无意识地触动了一下。
但下一秒,那微光便彻底熄灭,消失无踪。她的眼神重新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孩童般的茫然和彻底的空白。她安静地任由护工推着她离开,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样从未发生过。
窗外的风吹过山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囚笼里一片死寂。属于“林晚”的空白躯壳,安静地等待着未知的指令。而远方的陆宅里,沉重的锁链,正无声地缠绕着两个同样在痛苦中挣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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