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上元节。
长安城褪去雪夜的肃杀,朱雀大街两侧悬起千盏花灯。金丝楠木架支起的灯轮高逾十丈,彩帛裹缠的枝杈间垂落琉璃风铃,晨风掠过时恍若仙乐。可若细看,那些雕着祥云的灯罩内壁全用朱砂勾着符咒,司天台惯用的镇邪纹在烛火中若隐若现。
槐树枝桠间垂落着锦缎扎成的丝绦,街边的铺子里,忙碌的店家端着热气腾腾的佳肴穿行于酒客之间,却无人留意到案几缝隙间黏着的靛蓝菌丝。容貌各异的外邦人其乐融融地品味着中原的盛大节日,一部分金吾卫扮作游人混在其中,暗地里守护着盛世太平。
然而这“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景之下,看不见的暗流却比平日里更加汹涌。
天生堂临近西市,此时更是热闹非凡。路人时不时在门前驻足,对这大好时机关门闭店的铺子感到好奇。不过他们的好奇很快就会被一股煞气逼退,站在门帘旁的男人,还有他手里的大刀,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儿。
“这是当家的惯用的药秤。”离苦用弯刀尖挑起半截焦黑的铜杆,黄铜盘面上还黏着靛蓝色菌丝,“看来那群野狼连墙缝都没放过。”
“他若是在,看到这么多白白溜走的生意,肯定心疼得捶胸顿足。”泠秋拾起地上掉落的戥子,秤砣滚落时发出空响,“百医宴戌时整开,李兄,进来服药了。”
阿潘正跪在角落收拾杂物,忽然被什么硌了膝盖。掀开青砖一看,底下压着张浸透药汁的麻纸,边缘蜷曲泛黄似被火舌舔舐过。他刚想开口,却见纸面浮现出血色小篆——午时二刻,永崇坊马球场。
“是陈仙长的笔迹!”阿潘的惊呼引得众人围拢。泠秋将真气覆于指尖拾起麻纸,指腹抚过渗入纤维的暗红。纸面残留的味道的确是他的气息,然而纸上血渍却并非来自那具药骸。
从纸张和墨迹的磨损程度来看,它至少埋在这里十年了。
他还想寻找更多线索,于是闭目凝神,真气自丹田涌向指尖,试图捕捉残留的识念。纸面忽地腾起一缕青烟,烟雾中传来熟悉的嗓音:“带上他,一同赴宴吧。”青烟飘散开来。麻纸自燃成灰,飞入喧哗。
“午时二刻永崇坊……”泠秋抬眸望向漏刻,铜壶滴漏的水珠流逝速度并无异常。残余的烟雾在晨光中化作模糊的卦象,似是某种无声的信号,“坎上离下,火水未济。此行凶险,却藏着一线转机。”
一言方毕,门外铜铃忽被劲风撞响,泠秋闪身至窗边推开半寸缝隙。街对面胡饼铺的波斯商人正擦拭铜盘,指节处新月形烙痕在晨光中泛着暗金。更远处卖艾草的老妪佝偻着背,竹篮里混着几缕不合时节的紫菀花。
“三个盯梢的。”他捻起案头艾绒搓成细绳,真气沿着绳结游走,钻出窗隙代为探查“司天台的眼线换了胡商行会的装扮,腰间蹀躞带却还是制式铜扣。”
李不坠的刀锋擦过门框,削下半截窥探的菌丝:“从后巷走?”
“正门。最危险的路往往最安全——诸位可听过灯下黑的典故?”离苦搬来一个木箱,打开箱盖后,里面赫然是三件量身定制的波斯翻领大衣和斗篷,“他们能变装,我们就不能了么?司天台怎么说也是朝中势力,不会蠢到在上元佳节当街袭击异邦友人。”
“有道理,那便从第五大街过朱雀大街,再拐入启夏门兴安门街,一路走大道去永崇坊马球场。”说着,李不坠竟直接当着众人的面解袍卸衣,心急如焚的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咳咳……离苦姑娘请移步。”
午时将近。
朱雀大街的喧嚣渐近,卖毕罗的小摊飘来孜然香气。四人混进波斯商队时走入永崇坊时,马球场外围满了赌徒,彩棚下的博局盘口已堆成小山。
赛场上战况胶着,骑马持杖的击鞠手在草坪上驰骋。栏外的突厥马贩随着马蹄踢踏的韵律,挥舞镶宝石的鞭子,笼中关着的却不是骏马,而是些肢体扭曲的“人牲”。他们的关节反折成马腿形状,脊背隆起如驼峰,喉间发出含糊的嘶鸣。
在那些人当中,泠秋注意到了一个格外眼熟的身影——如同一座小山的身躯围着一块红肚兜,头顶尖尖嘴里流涎,一看就不怎么聪明——居然是被众人遗忘的阿宝。
李不坠也看到了阿宝,于是穿过波斯商队的骆驼来到泠秋身边,将一行人带离了队伍。“阿宝在那妖邪被你关起来后就失踪了,他一个痴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不清楚。之前烟中留音说的‘带上他’指的或许就是阿宝,得想办法救他出来。”泠秋放出真气在出入口布下法阵,又将一枚符箓交给了阿潘,“请离苦姑娘和阿潘望风,我和李兄潜进去施救。”
二人卸去碍事的波斯伪装,朝着铁笼的方向逐渐行进。
马球场的看棚下飘着浓重的羊膻气,突厥马贩的皮袍上缀满银铃,随吆喝声叮当作响。泠秋的视线扫过笼中那些反折关节的“人牲”,最终定格在阿宝鼓胀的肚腹上——那里蠕动的幅度极不自然,仿佛塞了只活物在皮下挣扎。李不坠的刀柄经络微微搏动,在触及笼中秽气时泛起诡异的震颤。
阿宝的双目被绀色布条严严实实地盖着,耳朵里也填着凝固的蜜蜡,他看上去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喝彩或是嘘声,软趴趴地伏在笼子里,已经放弃了挣扎。泠秋尝试用传音去呼唤他,却无功而返。
“怎么样?要不要我直接把笼子给劈开?”
泠秋的指尖在袖中轻捻,探查的真气凝丝顺着经络游向掌心。他微微摇头,示意李不坠暂且按捺躁动的刀锋。马球场东侧的彩棚下,突厥马贩正与胡商推杯换盏,镶满绿松石的银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些被囚在铁笼中的“人牲”喉咙里咕哝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混着看客下注的吆喝,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笼锁浸过尸油,”泠秋压低嗓音,真气凝丝在笼柱表面游走,“贸然劈斩会惊动秽物。”他注意到阿宝鼓胀的肚腹正随着某种韵律起伏,忽然间明白了陈今浣的用意——那团留在陶罐里的虚疑,实为解救阿宝的关键。
李不坠的指节在刀柄上叩出轻响,焦躁之际却见泠秋取出了那个缠满红线的陶罐。
“这里面装的…是那妖邪的一部分吧?它根本没有神志,除了啃啃银子就不会别的了,你打算指望它?”
“李兄有所不知,阿宝的颅内也有一团类似的东西——它们同为冥浆娘娘的造物,或许能产生共鸣。”泠秋一边捏着符咒一边解开红绳,并在罐中施下了某种禁制,“半炷香后,西市巡街的金吾卫要换岗。”他抬颌指向彩棚后的酒肆,几个醉醺醺的粟特商人正摇晃着走向东司,“趁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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