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混合着檀木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风,卷着外面更深沉的夜色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室内浓稠的药味和血腥。檐下的宫灯光线被拉长,投在来人身上。
内侍监依旧穿着那身深紫圆领绫袄,飘行如幽灵。他身后跟着两名俯首帖耳的小侍童,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左边的托盘上,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紫砂药壶,壶嘴袅袅逸出几缕淡得快看不见的白气,带着一股清苦而又夹杂着一丝奇异甜香的气息。右边的托盘里,则是一个多层雕漆食盒,盒盖紧闭,却隐隐透出一股温热的,属于谷物和油脂的醇厚香气。
这香入鼻,陈今浣背脊的肌肉霎时绷紧,他轻轻放下于雪眠,不由自主地向食盒伸出手。那并非寻常食物的诱人,而是一种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召唤。谷物油脂的醇厚气息如同最上等的引子,引爆了他胃里那只名为“匮乏”的凶兽。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包裹的层次——底层是精米蒸腾出的,带着水汽的清甜;中层是某种禽类慢火煨炖后析出的,丰腴滑腻的油脂香;最上层,还萦绕着一缕若有似无,却足以让涎液横流的糖渍蜜饯的甜腻。
内侍监却像是没看见阁内紧张的气氛,也没留意陈今浣异样的僵硬。他步履无声地走到厅堂中央,目光扫过三张软榻上气息奄奄的伤者,而后落在陈今浣沾满污血和汗渍的赭色背影上,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犹如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陛下感念诸位除秽辛劳,特赐下‘九转回春液’与‘琼酥羹’,着太医署悉心照拂,助诸位固本培元,早日康复。”
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端着托盘的小侍童。左边的小侍童立刻上前一步,将紫砂药壶小心地放在泠秋榻边的小几上。那药壶质地细腻,壶身没有任何纹饰,只在壶盖顶端嵌着一颗米粒大小、颜色暗沉的珠子,不似宝石,倒像某种风干的虫卵。壶嘴逸出的白气越发淡薄,那股清苦中带着甜香的气息却更加清晰地弥漫开来,丝丝缕缕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老医官见状,连忙躬身行礼:“谢陛下天恩!老朽定当尽心竭力!”他小心翼翼揭开壶盖,一股更浓郁的药气混合着那丝诡异的甜香扑面而来。壶中药液色泽深褐,粘稠如蜜,表面竟无一丝热气蒸腾,仿佛所有的温度都被锁在了那深沉的色泽之下。老医官取过一只银匙,谨慎地舀起少许药液,凑近细看,又凑近鼻端嗅了嗅,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辨识其中几味尤为罕见,甚至不该出现在“回春液”方子里的药材,却不敢深究,只是低声吩咐助手准备玉盏盛药。
右边端着食盒的小侍童则径直走向陈今浣身侧,将那个多层雕漆食盒轻轻放在李不坠榻边的小几上。食盒做工极为精巧,朱漆描金,盒盖边缘镶嵌着细密的螺钿,在昏黄的宫灯下泛着幽冷的光。小侍童垂着头,动作轻柔地掀开最上层盒盖。
一股温润醇厚的香气如同实质般涌出,瞬间充盈了陈今浣的整个感官世界。最上层是一盏晶莹剔透的水晶碗,碗中是凝脂般的白色羹汤,点缀着几粒饱满圆润、色泽金黄的果肉,正是那糖渍蜜饯的甜香源头。中层则是一碟码放得整整齐齐、表皮烤得焦黄酥脆的酥饼,油脂的丰腴气息正是由此散发。最底层看不清,但隐约透出精米饭粒的清香。
这香气对此刻的陈今浣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胃里的灼烧感瞬间转化为尖锐的刺痛,唾液不受控制地在口腔里疯狂分泌,喉咙深处滚动着难以抑制的吞咽声。他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去抓的冲动,视线固定在那碗琼酥羹上,那凝脂般的白色,那金黄的果肉,在他扭曲的感知里,仿佛化作了李不坠颈侧搏动血管下那滚烫的“琼浆玉液”,散发出更致命的诱惑。
内侍监将陈今浣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双冰水琉璃珠似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他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在欣赏一幅有趣的画。
分药的医官偶然间瞥到了食盒里的“佳肴”,吓得差点打翻药盏——里面放的哪里是什么琼酥羹,分明是一块外形难以描述的,蠕动着的烂肉。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反胃,那人居然还大快朵颐起来。
众人的惊呼卡在喉头,陈今浣指尖拈着的“酥饼”碎屑正簌簌落下。年轻医官看得真切,那根本不是面点,而是块暗绿表皮裹着紫黑脉络的活物,随咀嚼动作在少年唇齿间抽搐扭动。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腐气悄然弥漫,撕裂了满室压抑的宁静。
老医官手里刚调匀的回春液玉盏猛地一晃,深褐药液泼出几滴,落在泠秋染血的中衣上,洇开几小团更深的污迹。他顾不上擦拭,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盏沿,骨节泛白,浑浊的眼珠牢牢盯着陈今浣沾着“饼屑”的唇角。那点油润的光泽下,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污秽在蠕动。
内侍监观察着太医们煞白的脸,殿阁内只余烛芯哔剥轻响。他嘴角勾起冷笑,身形纹丝不动,深紫绫袄的衣摆垂落如凝固的墨块。两个小侍童更是泥塑木雕般垂着头,视线只敢落在自己脚尖前寸许之地。
陈今浣将最后一点“酥脆”咽下,喉间发出满足的低叹。舌尖残留的,是某种难以名状的,带着土腥气的丰腴油脂感;以及一丝几乎被掩盖殆尽,的金属锈蚀般的回甘。这滋味奇异地熨帖了他脏腑深处那场无声的业火,虽然只是杯水车薪,却像沙漠旅人啜饮到的第一滴露水,带着一种近乎救赎的错觉。他舔了舔唇角,意犹未尽地看向食盒底层那碗凝脂般的“琼酥羹”。白瓷勺探入,舀起一匙颤巍巍的膏腴,送入口中。温润、滑腻、细软,带着蜜饯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完美地契合了他扭曲感知里对“滋养”的全部渴求。
他吃得专注而虔诚,甚至带着一种堪称天真的餍足。落在年轻医官眼里,却是少年正将一勺勺微微搏动、混杂着不知名毛发的灰白胶冻送入口中,唇齿开合间,隐约可见冻体深处包裹的细小虫骸与器官皮膜。
年轻医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踉跄着退到墙角,背过身去,呕吐声在死寂的殿阁内撕开一道裂口,粘稠而污秽。他的肩膀剧烈地抽动,捂着嘴发出难以遏制的呛咳,酸腐的气息迅速弥漫开来,与艾灸的辛辣、药膏的苦涩、还有食盒里那难以言喻的腥腐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浊气。
陈今浣的动作顿住了,因为他看见了那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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